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市委书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西堃 类型:官场沉浮 内容简介 一个流传于万民伞下的公仆故事, 一部令权谋笔记羞愧汗颜的官场传奇。 第一章 与晨曦一同出发 中巴车从马尾河桥面向北拐去,开始颠簸起来。一条县区之间的等级公路,怎么会颠簸呢?刘扬看了一眼小何,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这路咋会不平呢?”不待小何回答,就近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说:“新修的咋能平整呢?可惜了政府的钱啦!”小何刚要插嘴,司机提高嗓门大声说:“这个黑心的郑小桐咋不给枪决了呢?就是用钱糊,八千万也能把这点路铺到河阳去。”司机的话引起车上不少人的哄笑。刘扬静静听着,小何没敢吭声。 车到一个慢弯时,偌大的河滩上出现了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工厂。刘扬问身边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这是个啥工厂?”对方说水泥厂。很显然,这种工厂国家已经不允许上了,而河阳县为什么会在这个公路旁建设?这条河一旦污染,下游的河东区怎么办?想到这里,刘扬认为这个工厂最起码是市里主要负责人同意的,否则怎么会在两个县区之间出现?一条路,一个工艺技术已经从国家产业名录中淘汰的工厂,让刘扬掂量到了孙书记对他说的话的分量,孤身一人,集体领导,以下将是怎样一个局面? 天要下雨了,灰蒙蒙一片,车窗外吹来的风都有些闷热。两面的山色也是土灰绿,像这天气,没有一丁点儿生机。车上不少乘客睡着了,中巴车的喇叭里响起刺耳的《狼爱上羊》。 好不容易到了河阳街头,刘扬随着大多数人下车。街头比较凌乱,天没有落雨,风倒是不小,尘土挟带着路边脏水的恶臭肆无忌惮地到处飘飞。刘扬又有点来气,穷则穷,干净些总能做到吧。 “这县城够乱的,也够脏的!”刘扬对小何说。 “这是全市八个县区中除小河区外最干净的了。”小何说,“到哪里去住?” “县政府招待所不要去,官商一般要住的宾馆也不要去,找一个清静一些的小宾馆就可以了。” “私人的也行吗?” “行。” 刘扬由西直往东走,出了城,便停下脚步。县城的街道旁没有树,城外竟然有高大的杨树挺拔在公路两旁,刘扬不禁纳闷起来,他看不懂,想不明白。 小何笑着说:“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书记,有车不坐,热情周到的接待不要,在这地方步行找旅社。到温泉去住吧,就算我请客。以后到了省城,你请我住五星级宾馆一夜。” 刘扬也笑了:“你有多少钱,请我住温泉!” “拿着近两千元的工资,这点费用还是能够承担的。” 两个人走着去温泉,二十里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吃饭,洗澡,又是一个多小时。刘扬说:“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走过去。” 小何把脑袋一歪,说:“就不能要个车把我们送过去?” “不能。走过去。” 第二天凌晨五点,刘扬就起床了。小何还在睡觉。刘扬在波纹细微的人工湖边上呼吸清新空气,顿觉神清气爽。歧北市是全省气候最好的地方,一年四季如春,没有酷暑,没有寒冬,其他地方的老干部都想退休后到这里安度晚年。怪不得人们都想来,这空气,这花香,就是南歧北市也少有啊,要到山里去找的。想到这里,刘扬又有些兴奋。 小何洗漱后显得精神多了,说:“刘书记,咱俩跑过去,看谁跑得快,谁先到谁买早点。”刘扬轻蔑一笑:“仗着你年轻几岁,就想赢我,门儿都没有。可以跑,不比速度,比耐力,看谁不流汗,或后出汗。” 清晨跑步是件愉快的事情,刘扬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种清冽如水的空气里跑步,觉得非常舒心。去时两个多小时,来时只用了一个小时,还有一股子没有使出来的劲。刘扬拍了拍小何的肩膀,说感谢你,昨夜不住温泉,今天就没有这一跑;不出这身汗,就一直疲沓着,没有一股精神劲。刘扬昨天下午的沉重心情一扫而光:“吃这里最有特色的小吃,然后到县委去。” 油条、豆腐脑、岐山面皮,刘扬再一次兴奋起来:“这小吃不错,以后回家,你事先给我准备好,我带回去孝敬我的家人。”小何也兴奋:“省上的处长厅长下来,都爱吃这里的小吃,只是当官的不便明说,下面准备什么就吃什么。”“以后给省上的领导也准备这个。”刘扬说,“领导需要的是特色,工作要有特色,休息也要有特色,这吃饭越简单越好。以后我接待上面的同志,你负责把我们的特色小吃送上去,不要搞大而全,铺张浪费,劳民伤财,不好。” 刘扬、小何由东向西行走。在马尾河桥头,有几十人在桥的一侧跪着。刘扬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咋回事?现在还有人下跪?过去看看。”小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紧跟刘扬走去。 “拍下来,用手机拍下来。”刘扬对小何说。小何执行命令。 三辆警车呼啸而来,飞了过去。紧跟警车的是市政府的一号车,市长田野的车。紧跟田野车的是三号车,分管农业的副市长牛跟道的车。往后是人大政协和市直部门的越野车。 刘扬的眉宇开始聚拢阴霾。 这时走过来四个警察,一把夺了小何的手机:“干啥呢?拍啥拍?有啥好拍的?走——滚开!” “把手机还给他。有火朝我发。”刘扬一板一眼地说。 “你是谁?你是谁的大爷?”一个小青年耀武扬威地说。 刘扬拿出身份证。“刘扬,金河市城关区北京路……”小青年念出声来。 “市委刘书记。”小何说道,“要不要验明正身?” 两个警察上下打量着刘扬,不出声,不还手机,也不离去。 “今天有啥重要活动市上来了这么多车?”刘扬问警察。 警察笑了:“你不是市委书记吗?没请你呀!百万只养鸡场奠基典礼。” 刘扬向还跪着的人群走去。 “乡亲们,不要跪了,站起来吧。我是市委书记刘扬,有啥难心事跟我说,到这河滩上去说。”刘扬去扶跪在最前面的一位老人。 老人看了一眼刘扬,没有起来。小何在一旁说:“他就是新来的市委刘书记。起来吧,刘书记能替你们主持公道。”老人起来了,后面的人也跟着起来。 “我们到河滩上去。”刘扬向河滩指了指。 几个城管人员横在刘扬面前,大声叫喊:“你是市委书记,我们咋没见过?没有郑书记的命令,这些人只能解散,不能挪地方。” 刘扬拿出自己的手机:“赵局长,我是刘扬,我在河阳县被警察和城管人员包围了,你马上带上你的人在四十分钟内赶到河阳县城。”关掉手机,刘扬问城管人员,“我能不能说话?” 城管人员互相看对方的脸色。 “怎么回事?你们因为什么事跪在这里?向谁下跪?”刘扬问。 一位面容憔悴的年轻人说:“我们的房子给拆了,说好的按原来的面积补回来,结果是房不见房,钱不给钱。我们等了两年了,等到的是被关进了公安局。县委郑书记说,谁要再闹事,就抓谁。听说今天市长要来县上,我们就跪在桥头等。” “等到市长了吗?”刘扬问。 “已经过去了,我想市长看到了,他会过问这事的。” “你们给市长写过信吗?”刘扬问道。 “我们给省委孙书记也写过信,反映过我们的情况。” “你们先吃早点吧,吃过了再到这个地方,今天我来给你们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省委孙书记给我说过,要我把你们的事情当做大事来解决。你们看,我到任后走的第一个县就是你们河阳,去吧。” 没有人去。 又来了一拨警察,跑步来的,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人满头大汗。他战战兢兢地对刘扬说:“您是刘书记吧,我是河阳县公安局长史晓法。我不知道您在这里碰到了这种事。我向您认错,向您检讨。” 刘扬拍了拍史晓法的肩膀,笑着说:“没事了。你帮我找个地方,让这些群众坐下来,我解决他们反映的问题,好不好?” “好好好。到我们公安局的会议室。” “叫你们警察给这些人弄些吃的,送到会议室。钱我掏。”刘扬说。 史晓法连说“是是是”,给身边两个警察一使眼色。俩警察跑步走了。 刘扬和几十名下跪群众在史晓法的带领下来到坐落在城北的县公安局。河阳县不缺地方,公安局的院子很大,全新的建筑,一栋八层的崭新的办公大楼,气势磅礴。刘扬等被带进四楼会议室。会议室装修讲究,不亚于歧北市委常委会会议室。史晓法热情百倍地给刘扬沏茶,其他警察给每一个上访者倒了一杯水。刘扬接过史晓法双手端上来的一杯热茶后,开始翻阅一个年轻人递过来的一份材料。 市公安局局长赵兴赶到了。赵兴没有给刘扬打电话,径直就到了县公安局。事实上有警察在马尾河桥头等赵兴。赵兴脸上也有汗,上楼时走得太快太猛,整个身体都在发热。 赵兴没有坐刘扬身边,他发现刘扬在群众中间。他到刘扬对面,与史晓法坐在了一起。 刘扬看了赵兴一眼,点了一下头,说:“辛苦你了!”同时给赵兴一份材料。转过头,刘扬问这群人:“你们是要住房子,还是要钱?” “都要房子,执行原来的协议就行了。”老人说。 “房子是谁拆掉的?” “一个福建来的开发商。” “他现在还在河阳县吗?” “正在开发第三个新楼盘,在县城北山脚下。” “答应给你们的房子呢?” “卖给了别人。” “什么人?” “县上的干部,公务员。” “一平方米多少钱?” “一千六。” “他能赚多少?” “当时我们县上一平方米的成本就是五六百块钱。” “好了。十天之内你们住进本属于你们的房子,住不上,到市委住我办公室。”刘扬的脸沉了下来,“你们回去吧。你们不要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们打。把你们的电话号码给我的秘书小何。” 一阵乱糟糟之后,会议室里只有人出气的声音。 “赵局长,因为拆迁的事你抓过老百姓吗?”刘扬问赵兴。 “市局没有,但小河分局抓过。” “是你下的命令?” “是。马市长让我抓,我没有敢违抗。”赵兴唯唯诺诺地说。 “抓过几次?” “从二〇〇二年以来经常抓。” “难得你这么诚实。谢谢!”刘扬点上一支烟,然后给赵兴和史晓法一人一支烟,“我烦躁就吸烟,你们原谅吧。” “以后我的工作,还得仰仗你们的支持啊。”刘扬对两位公安局长说。 两个中年人都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为党工作是我们的本分么。”赵兴显得比史晓法松弛一些。 刘扬看了一眼时间,对小何说:“问郑小桐书记,他的奠基仪式结束了没有。如果结束了,就请他到这里来。” 小何到外面打电话,进来说还要一阵。刘扬说:“人家不来,我找上门去。赵局长,你把我送到奠基的地方行不行?” 赵兴一脸欢笑:“为书记效劳是我的荣幸,我求之不得哩。” 赵兴的车在县局警车的簇拥下飞向县城东南三十里一块川地里。川地里人山人海,彩旗飘扬,台上还在讲话,牛跟道浑厚的美声。刘扬走了进去,走进麦茬里。刘扬问眼前的农民:“这是新麦茬?” 对方说是。 “还没有长成吧。”刘扬无不惋惜地说。 “还有一个月就可以下镰刀收割了。” “心疼吗?”刘扬笑着问。 “当然心疼呀,农民就是靠庄稼吃饭的,眼看着要收麦了,却给早割了,心里挺难受的。” “有补偿费吗?” “听说有,但没有给么。” “一亩补多少?” “不知道。” “你们没有意见吗?没有建议过吗?” “说过,没人听。老百姓的话,人家是不当话的。乡政府说了,自己割了的,有奖励,乡政府用机器割除了的,没有奖励,还要扣除机器割除费呢。” 刘扬看了一眼赵兴,问:“如果你是河阳县县委书记,你能等到把麦子收了以后再奠基吗?” 赵兴浅浅地笑了,没有回答。刘扬心里有些失望,不再看赵兴的表情,朝前走。在东边一排树荫下,刘扬蹲了下来,等待仪式的结束。 半个小时后,仪式终于结束,田野和牛跟道在一大帮西装革履的男人的簇拥下走在最前面,向公路这边走来。田野看见了刘扬,加快了步伐。走到眼前,田野微笑着伸出右手,谦和地说:“想让你今天休息一下,或者在市内转一转,走一走,就没有请你。河阳县一个百万只鸡饲养场奠基,我和牛市长就来了,表示我们市政府的支持。” “应该支持!你们俩辛苦了!我有点小事找一下郑书记。”刘扬对田野说。 郑小桐这才凑上前来,微微前倾身子,伸出双手握刘扬的手:“刘书记,我是郑小桐,您和田市长到温泉吃午餐吧。” 郑小桐看上去很年轻,把头发梳向后面,发油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身体壮实,西服笔挺,皮鞋锃亮。郑小桐脸上的笑是堆积起来的,看上去很殷实。 “中午我要回市里,下午还有事。我问你,今天桥头上下跪的群众是怎么回事?” 郑小桐脸上的笑凝固了,随即冷却了下来:“上访的,天天都有。我们的干部队伍中也有人不跟政府一条心,给这些人透露消息,这些人一听市里领导要来,就在那里闹。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刘书记您别往心里去……” 刘扬停顿了几秒钟,眼睛盯着郑小桐的眼睛,缓慢地说:“给你三天时间,让今天跪在桥头的那些拆迁户住进他们的房子里;三天住不进去,你来当歧北市委书记,我到河阳干县委书记,你看怎么样?” 郑小桐的笑容又绽开了,像打开一轴画卷,徐徐缓缓的,只是这笑容不怎么好看:“刘书记,我马上办,只是您不要走,下午到我们河阳县看看我们这几年搞的一些重点项目,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 田野和牛跟道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站着。刘扬伸出右手,握了握郑小桐的手,心平气和地说:“群众的事,不是小事,你不能放任不管了;项目工作是发展大计,但不能以牺牲群众利益为代价。”说罢这句话,刘扬再次握了田野和牛跟道的手,进了赵兴的车,向歧北市返回。 今天是五月九日,刘扬到歧北市上任的第三天。 下午三点,刘扬来到位于西城的六大局。这里曾是专署办公共场所,辉煌了几十年,现在好多部门搬走了,剩下了六个单位。刘扬先到市工商局,机关一片清静,没有一个没事可干的人。他没有去敲领导的门。工商局现在是省属单位,与地方政府有一段距离,地方政府出台的政策规定,工商局未必就全部执行,这几年总是别别扭扭的。这一情况,全省各地都程度不同地存在,刘扬在昆仑集团公司时知道不少。 下面一家是粮食局,小小院落干净整洁,花团锦簇。楼上没有几个人,在的要么在做事,要么看书。刘扬心情舒畅,觉得这是个好单位,风气还不错。 到农业局,一片忙乱,但都是在忙事情,他没有多待,转身进了教育局。没有人声,有看书的,有练书法的,有在电脑上玩游戏的,有坐着睡觉的。刘扬走进办公室,有两名工作人员。一个在看书,桌前的示范岗位牌上有照片、姓名、职务等,办公室副主任,见到刘扬和小何,站了起来,刘扬示意他坐下;另一个在电脑上玩“红心大战”,牌子标示是办公室主任,三十岁出头,比对面桌的副主任还要小一些。这位坐着没有动,冷若冰霜地问:“有事吗?”刘扬说:“没事,随便走走。”“随便走走?这是随便走一走的地方吗?这里不是马路,不是商场,是歧北市教育局,没事就出去!”刘扬倒笑了起来。对面的副主任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想说什么,被他的上司一挥手挡了回去:“坐你的,不就是相府的丫鬟小何么,有啥大不了的事!”“你们局长呢?”刘扬随意问了一句。“不在。”冷冷地回答。“去哪里了?”“不知道。”“你打电话,我有事找他。”“我不知道局长的电话号码。”“你知道什么?”刘扬有些按捺不住了。“我知道今天晚上应该吃一顿川菜,外带一碗炸酱面。”还是如铁的冰冷。 刘扬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小何打教育局局长马国兵的电话,马国兵说他在北京。既然局长在北京,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两个人出门,听见局长办公室有人在说话。小何再一次拨通电话,说我是刘书记的秘书小何,你把办公室门打开,刘书记就在你门口。电话断了。小何回过头叫办公室这位今天出尽了风头的办公室主任把门打开,对方说我哪有钥匙。小何没有看到副局长办公室的牌子,不便直接找到其他副职,就问一个练书法的中年人,这人还倒热情,但说领导好像都不在,去哪里了他也不知道。小何说你能不能领我们敲敲门,对方说可以。敲了四个门,没一个敲开的,最后来到办公室,中年人说:“杨主任,你看有人找领导,找了一大圈,没找到一个,你给联系一下行不行?”主任没有抬头就说:“领导出门会向我说去哪里吗?我挨的骂够多了,我还没事找事!”中年人摊开双手,无奈地说:“也确实是这样,领导出门,一般不给下面的人说去哪里,我们也不好问。两位电话联系吧。”小何要介绍刘扬,刘扬抬手阻止了:“谢谢你,打扰了!”刘扬客气地握手。 “这位局长你认识吗?”刘扬问小何。 “认识,经常到市委来。” “工作怎么样?” “去年的全市十佳公仆,但我看不像是个扑下身子干事的人。” “何以见得?” “开过几次会,一直是那份材料,一直是那些内容,老生常谈。今天你看到了,这个巷道内风气最差的一个单位,打游戏的,坐着睡觉的,一看就是一盘散沙。” 刘扬舒出一口气,问小何:“如果你是市委书记,你准备怎样处理这类事、这类人?” 小何说:“撤职查办。” 刘扬苦笑了一下:“谁接替?” “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两个人回到市委,刘扬叫小何把组织部部长请来,来时拿上“十佳公仆”的名单和材料。 组织部长来了,介绍了这十个人的情况。刘扬淡淡一笑,竟然有郑小桐和马国兵的名字。 “郑小桐是谁推荐的?市教育局局长马国兵是谁提出的?”刘扬问。 “郑小桐是马市长推荐的,教育局的马局长是王书记提出的。”部长说。王书记是刘扬的前任王斌,现任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 “这两个人给你的印象怎么样?”刘扬问。 “郑小桐年轻,胆子大,魄力也大,到河阳三年,修了几条路,县城的改造力度是全市最大的,口碑还不错。马国兵是个老同志,二十多年的老县级,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 “郑小桐没有给二十六户拆迁户落实房子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从河东到河阳那段不平的路是不是在郑小桐手上修的?” “是。郑小桐一上任就修这条路。是省上扶贫帮困的公路项目。” “是不是比以前更不平整?” “这条路河阳人有些怨言。” “你怎么看?” “省上查过,免了市交通局一个副局长的职务。” “查出问题了吗?” “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能把路修成这个样子吗?” 部长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十佳公仆公示过没有?” “没有。常委会先过一次,最后在党政联席会议上决定的。” “如果在这十佳公仆里发现了什么问题,你作为组织部部长是难辞其咎的。”刘扬说,“你准备一下,我想和这十位公仆面对面座谈一次,到人家单位去,一个一个来。” 组织部部长点头时把一颗汗珠甩到了刘扬的办公桌上。 十一日上午,刘扬在组织部部长、秘书长的陪同下来到农业局。农业局一班人都在会议室等待。刘扬说:“只留局长一个人,其他同志都去忙各自的工作吧。”副职都站了起来,但不想离去。“去吧,我是来了解农业工作的,一个人说就够了,不要耽搁了大家的事。”副局长一一跟刘扬和两个常委握手,都十分地谦恭。 “歧北的三农工作是不是特别费劲?”刘扬问。 “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思路。”局长张勇说,“问题是什么,什么时间解决什么问题,到什么时候要达到什么目的,想清楚了,制定了规划,真抓实干,总会有效果。” “听说这几年农业的发展速度比工业和商业要快一些,是不是这样?”刘扬问。 “不敢这么说。”张勇诚惶诚恐,“蔬菜的种植,果业的发展,都见到了明显成效,蔬菜和果品的商品化程度有很大的提高。蔬菜种植户大多一年收入几万元,果树种植好的一年收入十几万的也有,但这只是极小的比例,绝大多数农民通过农业和农村经济的收入还是不行。” “这几年农业方面的项目我市上得最多,是不是?” “前几年每年就是一两千万,去年是两个亿。省上和中央对我们格外照顾,但是落实到乡一级问题还是比较多,一部分资金就被挪用了,虎头蛇尾的事不少。我们管不了人,就管不好事。辛辛苦苦争取来的项目和资金白白浪费掉,我们心里不是滋味。建议市上要出台硬办法,对完成不好的县区和乡镇,要追究领导者的责任。” 刘扬看了一眼组织部部长,说:“‘富不富,组织部’,这话有没有道理?” 组织部部长点头称是。张勇接着说:“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农业上的项目与其说是我们基层农业部门引导发展起来的,还不如说是农民自己奋斗出来的。总有些能干的人带动了一大片,他们跑销路、跑技术、建市场、建协会,正因为我们的农民干得好,农业部和省农牧厅的领导和专家才给我们项目和资金。” “与农民打交道,有何感受?”刘扬问。 “农民比城市人厚道。农业部和省厅的专家到我们的乡村去,那些得到扶持的农民想方设法要送点东西表达心意,专家深受感动。我们到部里和厅里去,人家一听是歧北市来的,非常热情,没有空跑的,每一次都有项目和钱给我们。有这么好的农民群众,我们工作起来也心情舒畅,有成就感。” “过几天,我到你们项目实施地走一遍。”刘扬很振奋。座谈完,看农业信息中心。这个信息中心是国家投资三百万建立的,歧北的辣椒、花椒、苹果、桃子、雪梨、芦笋、蘑菇,以及最新的农副产品的信息都是通过这个中心发往全国各地的。张勇说,这个信息中心一年给歧北的农民挣来二十多个亿。 “好!看完了你们的项目,如果真是喷薄之势,我给你们请功,奖励你们农业部门。”刘扬谢绝了农业局挽留吃饭的请求,在教育局门口正好碰上醉得一塌糊涂的马国兵。 “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在你单位门口醉生梦死呢?”刘扬一股怒火袭上心头。 马国兵躬腰抱拳,一声没吭,进了他的奔驰350轿车,出了巷道。 刘扬目送这位教育局局长,问秘书长:“我们市上的局长中这样的酒鬼还有多少?”秘书长说还有几位,不久就会碰见。 刘扬中午有接待,他们一行人要到小河区区政府招待所接待省发改委验收小河区工业技改项目的工作组。在招待所门口,又碰到两个醉汉,头抵头趴在台阶上呕吐,还哇哇大叫,互相指责不够朋友。刘扬停了下来,问身边两位常委,是不是市上的领导干部。组织部部长说,是小河区的两位副区长。刘扬上前问道:“喝多了吗?”一个抬头看了一眼,说:“你是谁?你放着你的路不走,狗拿耗子管啥闲事!走开。老子喝了一上午,能不醉吗?” “把名字记下,时间地点都记清楚。”刘扬对组织部部长说,“明天找本人谈话,同时把他们的两个一把手叫上,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就免职,什么专业就干什么去,原来在哪个单位就回到哪个单位,并通报全市,在电视和报纸上刊登出来。” 第二章 刀锋上的一点光亮 三天时间已到,郑小桐没有汇报安置拆迁户的问题。小何问了几个群众,回答是没有人找他们,他们还在租借的房子里生活。刘扬吩咐秘书长直接通知各位常委开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会议十点钟开始,市委常委悉数到会。这是刘扬到歧北市的第一次常委会会议。刘扬原设想他的第一次常委会会议应该是个庆功会,但现实却是一个问题会议。他把他心里的难受和盘托出,说:“我不想开这样一个会议,但是没有办法,三天时间过去,河阳县委书记郑小桐没见到人,也没有见到不安置的理由。大家表态,怎么办?” 先是党委系统兼职常委发言,后是市委副书记杨哲、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王凌,一致认为要给郑小桐一个处分。刘扬问田野:“田市长,你是什么意见?” 田野说:“郑小桐应该挪个地方了,不能再在河阳干下去了。处分一定要给,但首先要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最合适。” 刘扬心底里掠过一阵春风,他没有想到田野跟他的想法如此一致:“马市长,你的意见呢?” 马强耸了耸肩膀,看了每一个常委的脸,用唱美声歌曲的浑厚嗓音说:“我不同意田市长的意见。郑小桐是我市八个县区委书记当中最有魄力干事的一个十分难得的人才,他上任四年来的成绩有目共睹。不能把他换掉。对于上访问题,要分清主次,不能让一些刁民的不法行为混淆是非,混淆视听。”马强说得正起劲,刘扬“呼”一声站了起来,几乎是吼叫出来的声音:“你说什么?刁民?你再说一遍!” “我说刁民啊,错了吗?”马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噗——”一声,刘扬操起自己的杯子把半杯茶水泼在马强脸上:“我说呢,这个郑小桐把我的话当了耳边风,把那些受苦群众不当人看,原来有你这么一位后台老板。我今天对你动粗,你现在就去法院控告我。” 所有与会的人都惊了,他们想不到刘扬会如此愤怒。马强称上访群众为刁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田野就面对面批评过,说不能这样对待上访群众,但没有如此过激的行动。不过,人家是市委书记,是来解决歧北市经济发展越来越落后这个十分严重的问题的,就是扇马强一记耳光,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我支持刘书记的态度,我完全站在刘书记的立场上。”田野首先站出来表态赞成刘扬的怒吼,其他常委也陆续发言,站在刘扬一边批评马强。马强没有揩去脸上的茶叶,眯起眼睛盯着刘扬看,眼睛里的怒火犹如蛇信子里的毒液一般喷向刘扬。 “马强,我到歧北这地方还不到十天,整顿干部作风、政风、党风的工作今天才刚刚开始,你我有好戏看的。我的眼睛里只有人民群众的利益,没有小团体的利益;只有一个地方的全面发展,没有一个家族或团伙的非法暴富。我的眼睛里不容沙子。你把你的眼睛擦亮,看看我在歧北将干些什么事。”刘扬斩钉截铁地说,“我建议,撤销郑小桐河阳县委书记职务,调到小河区哪个乡上暂时工作,全面整顿河阳县房地产市场。大家举手表决。” 十票,通过。 “河阳县委的工作由县长临时主持,各位常委考虑最佳人选。”刘扬最后说。 当天晚上八点钟的歧北电视新闻的头条就是市委撤销郑小桐河阳县委书记职务的报道。第二天的《歧北日报》头版头条报道这个撤职决定,比较详细地陈述了撤职的原因。这在歧北撤地设市以来是第一次,第一次撤销一个县委书记的职务,第一次对撤职干部进行实名报道。 在河阳县城,上百户居民燃放鞭炮庆贺。 在歧北市驻地小河区,也有不少市民弹冠相庆。尽管许多人不认识郑小桐,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但一名县委书记被撤职,在对官僚腐败、人人喊打的今天,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尤其是那些退休多年的老干部,都有一种兴奋感,说没想到这位刚来的刘书记到任几天就有县委书记落马,后面肯定还有一些害群之马将被绳之以法。 歧北市两区六县的老百姓有了一种在浑浑噩噩中见到天亮的感觉,这是几十年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七十年代中期曾有过这么一位地委书记,雷厉风行,雷霆万钧,财政没花一分钱盖了几栋办公大楼,建筑公司负责建设,砖瓦厂运送砖头,机关干部职工义务出工。全地区的各项工作在这位书记的带动领导下名列全省前茅,经济总量跃居全省第二位。八十年代中期一位老市长也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此后就一直是四平八稳的太平官,说的很多,落实的不多。到了最近几年,全省的老二哥一退再退,经济总量退居全省第九位,农民人均纯收入名列倒数第三,干部作风问题升至全省第一位,商品房价位居全省第一位,比省城金河市高出一倍多。省委书记孙天云在今年三月的一次全省干部大会上说,牛气冲天的歧北市熊了,到了动大手术的时候了。过了一个多月,歧北市市委书记王斌调离,昆仑集团公司董事长刘扬出任歧北市委书记。走的人有些轰轰烈烈,有些悲壮,来的新人悄无声息。王斌因为城市拆迁问题上了《法制日报》、《中国青年报》等中央报刊,临走时住进了歧北宾馆这家四星级饭店,武警站岗,无家可归的拆迁户连续三个夜晚在粘连起来的黄纸长卷上抄写毛主席的诗《送瘟神》,一边烧,一边放鞭炮,说这是姓王的瘟神。省上接王斌履新任职的人感慨万千,说把官当到这地步,旁观者都难受啊!而对刘扬,歧北市的任何人都没有抱什么希望,认为只是一个新书记而已,仅此而已,不会有啥新气象,跟老百姓的生活关系不大。不到十天,一个县委书记倒下了,人们这才发现这个电视上不露面的听说只有四十四岁的年轻人与他的前几任不大一样。 紧接着小河区那两个上班时间喝酒出丑的副区长被撤职查办。这两个人的事迹和处理决定还是给披露在《歧北日报》的头版。一正二副三个县级干部被撸,最受震撼的是干部队伍,所有公务人员都感觉到风向变了,绝大多数人是心情舒畅,但有少数人聚在一起开始骂娘:咋弄来这么个东西!太平日子可能没有了。 检察院、财政、审计,进驻河阳县,河阳干部上班的步伐比以往快多了,人也精神起来了。 小河区少了两名副区长,区委书记罗汉第一次单独面见刘扬。五月十四日,罗汉来到刘扬办公室,问这两个空缺怎么补?什么时候补?刘扬说不着急,两个人分管的工作给其他人,什么时候市委政府认为可以考虑新的人选了再说。罗汉说目前的任务很重,恐怕会影响到其他副区长的精力。刘扬看了看这位头发稀疏的市委常委,用极其舒缓的口吻说:“美国总统比你们的副区长还忙吧,你看看那个小布什,他还有那么多精力干涉别国内政,发动侵略战争。如果你觉得忙坏了你们的副区长,可以让他歇下来,到能够享清福的地方和岗位上去。怎么样?你也可以歇下来。” 罗汉碰了钉子,不服气,又去市政府找田野。田野问罗汉刘扬是什么态度。罗汉原话照搬。田野笑了,说刘书记的这个态度好,你们就在市委眼皮底下,各项工作全市倒数第一,该让你们的这些县太爷加把劲了。 罗汉回去后就立刻召开了党政联席会议,把刘扬和田野的指示传达了下去。有人当场就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大的地震还在后头呢。罗汉给两个副区长加了工作,两个副区长支吾了几声,最后还是接受了任务。会议还没有结束,刘扬和田野就同时赶到了。先是田野讲话,田野没有肯定成绩,而是严厉批评:“农业搞不过清河县,教育搞不过济北县,工业搞不过河东区,畜牧业搞不过陆北县,小河区是不是有些病症还没弄清楚?城管打人、暴力执法是全市唯一一家;乡干部殴打农民引发的群体上访,小河区是第一位的;教师忙于办补习班全市第一,而中考高考又是全市最后一位。你们换个位置想一想,假如你们是市上领导,刘书记和我是区里的一把手,你们如何对待我?” 罗汉等区上的头头脑脑面如土色,前倾着身子做笔记,只有区长吉隆面不改色,躺在皮椅里仰视着田野,好像市长批评的这些问题与他无关。刘扬看着看着气血堵心。待田野说完,刘扬问吉隆:“请问这位兄弟,你什么时候当上这个区长的?” 吉隆慢条斯理地说:“去年,也就是一年多一点时间。” “你好像对你们区上工作中的不足不以为然。” “这是个极其落后的地方,要出成绩,得按规律办事,循序渐进,不能好大喜功,不能好高骛远,不能拔苗助长,胖子不是一口饭吃出来的,也不是一天两天吃胖的,因此,还是要有长远规划、长远目标、长远打算。” “教育是倒数第一位,包括市一中吗?”刘扬问田野。 “是,包括一中。一中的升学率略高于全省高考的录取率,三中不到5%,二中、四中、五中、六中,不到2%,农村中学一年就是十来个学生,几个学生,而城里的老师比我们还忙,学校的课上完后要给他办的补习班上课,忙于挣钱,没有休息时间。有的老师在家里带学生,吃住都在家里,而教学生的方式就是做作业,把学生弄成了做作业的机器,这些可怜的机器人考试不行。” “谁管教育?”刘扬问。 站起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我分管。我叫李洋洋,是分管教育的副区长。教育工作没有搞上去,我有责任,我向两位领导检讨。”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你有责任,但主要责任在书记和区长两个一把手这里。问题在哪里,你要好好研究,要敢于硬碰硬,要敢于得罪人,要对学生和家长负责,对国家和社会负责。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要问你小河区教育工作的思路、重点、方向等一系列问题。两个一把手听好了,明年高考你们小河区拿不到全市第一名、全省前三名,我把你们俩拿掉。我是市委书记,我要对这个市负责,要对几十万学生的未来和他们的家长负责。”刘扬说。 田野说他同意刘书记的意见。 “两个空出来的副区长职位,我来的路上想了一下,初步有个思路,说出来和大家商量,就是公开招考。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国家教育大学本科学历,可以是一般干部,可以是工程技术人员,可以是教师和医务工作者,有省级奖励的给予加分。笔试占一半,面试分两个环节,一个是回答问题,一个是现场解决实际问题,组织考察就不搞了,直接任命,一年的试用期,如果有啥问题,在这一年内解决。整个过程公开透明。你们看如何?”刘扬的这个方案令罗汉无比失望,他内心的苦楚传递到了脸上,刘扬一眼就看穿了,田野也发现了,对刘扬淡然一笑。 田野没有直接表态,让区上领导先说。罗汉说区上有一大批后备干部,这些人当中有非常出色的人才。其他人一哄而上,拥护罗汉的提议。刘扬说:“这是好事,与我的想法并不矛盾,这些人可以考啊。”罗汉说考试特麻烦。刘扬说必须考试,现在有的干部不学习,对政策一知半解,工作中不断出错,影响很大。田野最后发言:“刘书记这个想法好得不能再好了,考试考察一个人的理论水平、思想水平、政策水平,现场解决实际问题看一个人的工作能力,省去所谓的组织考察,就省去跑官要官。每提拔一个干部,都要考察,考察本身应该没有问题,而这几年的问题是我们组织的所谓考察把没有问题的人给考察掉了,把有问题的人提拔上来了。把组织考察放在试用期,是个好办法。就这么执行。” 这一下,把罗汉的算盘打碎了,他私下里已经答应了几个人,他也给几位常委分别做了工作,准备在常委会上提名;就是这次在小河区提不起来,还可以和安排在小河区的人做个交换。现在要考试,他的这几个哥们就彻底没戏了。这几个兄弟如果比赛喝酒唱歌,还有一拼,比理论水平、比思想水平、比工作能力,那就是猪八戒跟孙悟空比武艺——一场让人捧腹的闹剧。 刘扬出来对田野说:“感谢老哥今天对我的支持!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对马强,今天对罗汉。”田野是五十有二的老同志老市长,比刘扬年长八岁。田野叹出一口长气,说:“对歧北来说,来一位干事的书记太重要了,我不支持你支持谁?我生性懦弱,干不了大事,但我心思不坏,我会全力配合支持你的工作,尽快把歧北的局面改过来。” 刘扬伸出双手,紧紧握了握田野的一双女人型质的小手。 第三章 乡野的风,尘土飞扬 五月十八日,天气晴朗,刘扬约了张勇到小河区的乡下去,察看新农村建设、退耕还林和畜牧业发展状况。张勇是河源农大农学系毕业生,五十三岁,在农业局工作了近三十年,是专家型领导。刘扬和张勇同坐一辆车,加上小何、司机一共四个人。他们由市里向西行,一路上就可以看到许多情况。川道里基本上是果树,桃、苹果、梨、杏。张勇说:“川道里的农民这几年收入很不错,粮食作物基本不种了,但山上的农民不行,浅山区土皮薄,不宜种果树,粮食生产靠老天爷,人口密度又大,发展的任务非常艰巨。”刘扬问:“你认为他们的出路在哪里?”“两步走,老一代的守家,发展家庭养殖,新一代农民要学技术,成为新型产业工人。眼下不少农村小青年热衷于到南方打工,几年后回到家乡,还是他们父母种田务农的命运,还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天吃饭的命运。”刘扬问:“你们有规划吗?”张勇说:“规划顶啥用?一纸空文,我多次给市领导说过,也给县区领导说,说多了人家嫌烦呢。这项工作应该是县区政府和乡镇政府来做。我们有这么多工厂,又有两所工业技术学院,想把这些青年农民培养成新型工人是不太费事的。”刘扬说:“这是不是歧北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这么说。不干事、不作为的当官做老爷,有作为的不提拔,久而久之,就是这个样子。”张勇说。“难得你跟我说实话。”刘扬说。“正因为我说实话,我就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着,如果我说领导爱听的话,我早就上了台阶了。”张勇感叹着笑了。 西京、西山两个乡镇一个像样的集贸市场也没有。刘扬问这里集贸市场在哪里。张勇说在公路边上,果品市场也没有。“果品在哪里交易?”刘扬问。“在公路边上,夏秋两季,这条公路堵车堵得非常严重,有时一堵就是半天,上的不得上,下的不得下。”张勇回答刘扬。“没有人管吗?”“辛苦了交警,但交警有啥办法,只是制止不要发生打架的事罢了。” 西京镇上没有街面,公路两边拆得七零八落,只有乡政府、财政所、税务所、工商所、信用社的新楼显得有些扎眼,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当中有几个穿戴讲究的城市人在那里扬威炫耀。刘扬问路边上的一位中年农民:“你们这街面是什么时候拆的?”农民说:“好几年了,拆了原来的铺子,新的不让建,就这样摆着哩。”“谁不让建?”刘扬问。“乡政府嘛,说谁要地方就掏钱买。”“一平方米多少钱?”“一个铺面十万元。有这么多钱的人早到市上做大生意去了,还在这地方守个啥呢?” 在西山镇,街道更是乱七八糟,没横没竖,到处是垃圾,到处是市场,卖小吃的,卖山货的,尘土飞扬,脏乱不堪。刘扬和张勇、小何走进一个商店,问店员这个西山镇政府有多少人?回答是一百二十多人。“平时都在忙什么呢?”刘扬问道。“那有啥忙的,都是些吃闲饭的。现在不收提留了,不缴公粮了,这些人还能干啥!”“前几年忙,是不是?”刘扬问。“狗崽子忙于收钱、忙于打人,当官的忙于嫖娼。”这句话把刘扬吓了一跳:“有这事?”“看把你吓的!前几年我们哄孩子,就说乡政府的来了,娃娃马上就不哭了,你说是咋回事?打人打得娃娃都听着就破了胆。”这人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收提留时打人,计划生育更是打得理直气壮,人家的口号就是‘宁增十座坟,不增一个人’,你说凶不凶!”“提留多吗?”刘扬问。“多?多得不得了。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我们只是按时缴就是了,迟一个时辰,就要挨打。” 刘扬看张勇:“是这样的吗?”张勇点头:“还有逼死人命的刑事案件呢。”“怎么了结的?”刘扬问。“几千块钱,加哄带吓,就了结了。”张勇回答说。“问题出在哪里?”刘扬问。店员抢在张勇之前回答说:“共产党好着哩,中央好着哩,下头瞎着哩。我们这里土瘦民穷,山高皇帝远,政策到这地方就拐弯了、变味了,发给老百姓的克扣,往上收的层层加码,活剥皮哟!”张勇说:“这个人说得对,问题在于计算农民纯收入的办法不对,把一切收益都折成钱,又不除成本,又按预算的增长幅度计算收入,强行摊派;到了市上加一层,区上县上再加,直加到村组。这样一来,就是下面出了问题,上头一般不管。杨林乡曾有一个青年农民,先是挨了暴打,后是家人埋怨,就喝农药死了。小河区不管,信访办一个女干部还说再死一些才好。市上、省上都没管,最后弄到中央,省上这才浩浩荡荡来处理,最后赔了五千元,还让乡政府扣留了三千。唉,农民在那几年里苦不堪言啊!” 车由西山向杨林乡开进途中,张勇对刘扬说:“西山乡的书记和乡长两个人竞赛着花钱,一个一年七十万,一个一年六十多万,书记弄了个军婚,乡长包养了个‘三陪女’,看不下去的乡干部举报到区上,没人管,又举报到市上,分管农村工作的周(副)市长批给我们和区政府联合调查处理。我们确实查到两个人各批的白条子一百多万——都是从农民身上窃取的血汗钱,但是处理权在区上。区上把两个人都调了,一个现在是区水利局的局长,一个是区科技局局长。” 刘扬又是一跳,睁了眼睛看张勇,只是没有出声。张勇继续说:“刘书记,我现在陪你到各个乡镇调研,完了以后你能不能把我免了,我当一个农业局的调研员,到农科所务操几亩花卉,或者帮人家跑跑腿,这农业局局长的差事让年轻人去干吧。” “你不想再上一个台阶?”刘扬眼看着前方不热不冷地问道。 “前三年人家让我把农民纯收入编到两千元以上,就给我一个副市长当。我摸了摸我的良心,就没有做这个亏心事。” “为什么不免你?” “不知道,也许是我还能干一些实事、年龄又还不算老吧。工业的造假不易发现,商业的造假更不易掌握,而农业一眼就能看穿。你说你的农民人均纯收入上了两千,拿什么达到的两千,得有看头。看什么?看粮食?看畜牧业?看乡镇企业?还是看农民的庭院?咋都算不到两千元上去。” 刘扬不再说话。 车往西走绿色越来越浓,刘扬的眉梢舒展了一些,脸上逐渐有了笑意:“这地方的植被还不错。”河床里有了清澈的河水,河滩上有了放牧的牛羊。空气十分清爽,微微的风吹来,人的身子骨有说不出的惬意。 南山上是绿色欲滴的松树林,直延伸到看不到头的山坳里,山脚下没有水泥桩,没有网铁丝。北山上是稀稀拉拉的矮小的柏树,一身的土灰色,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态,远处看上去,像是被打垮了的敌军,散落在这远离喧嚣的荒原上。北山脚下全用铁丝网着,竖了“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巨幅牌子。刘扬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有些纳闷,天然林?天然林有这么小吗?再者,南山上的松树比北山的柏树多得多,也高大得多,为什么南山的树林不竖立“保护”的牌子呢? “这是天然林吗?”刘扬指着北山上的柏树问张勇。 “不是。这是小河区梅林林场最近几年栽植的,担心这里的农民在里面放牧,就网了起来。”张勇说。 “放牧?这北山上没多少草,放什么牧?南山上的草那么长,瞎子也不会把牲口赶到北山上去呀。”刘扬不解。 “这就是工作上的差别。南山上的树是村上栽的,是粗放式经营;林场就不一样了,一是要做细,二来呢要给领导看,结果就是这样地不同。”张勇解释道,“这南山上的树是实事求是,北山上的树就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 “村上的树就不怕牲口啃吗?”刘扬问道。 “牲口它吃草不吃树呀。这就跟人一样,有细粮就不吃粗粮。”张勇说。 “这里可以发展养殖业嘛。”刘扬说。 “后面深山里的条件更好,但是这里的农林牧矛盾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怎么个水火不相容?” “这个梅林林场仰仗自己是国家的林场,禁止林区和林缘区的农民放牧,所有原来的牧场差不多全给占用了,栽上了树,有些农民的耕地也给占了;而农民呢,单个或者少数几个人,无法对抗,只有忍受的份儿了。” “村干部呢?村一级的组织呢?”刘扬问。 “村干部?好多村干部就从来不学习、不看报,不掌握国家政策,不知道中央对‘三农’有多重视,对林场的做法不闻不问,再加上林场现在卖木料有很大的收益,就给村干部一点甜头,拿了人家两瓶酒一条烟的村支书或村主任,还谈什么发展畜牧业!” “上面下达的畜牧业发展指标怎么完成?” “编啦。”张勇说。 车爬上一个山梁,山梁明显比其他山高了许多,张勇建议下去看一看这里的风景。张勇说:“这里是歧北的制高点,海拔两千一百米,是歧北的泰山,环顾四周是鸟瞰,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毛主席当年在宁夏固原的六盘山上写下一首非常好的词,想必刘书记你一定能背诵出来。”刘扬边下车,边张口就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刘扬没有到过六盘山,对这首词的宏阔意境没有切身的体会。不过这个山梁上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往后还有比它更高的山峰,但看过去很遥远,遥远得只是一个个山的轮廓;而眼前,其目之所及的四周及前方——歧北市所在的方向,山小得成了符号,什么叫山丛,眼前看到的即是。一位西部诗人说西部的山如刀丛,刘扬没有体会,因为他见到的西部的山都很大,如刀丛是怎么说的呢?他不信。在这个山梁上,刘扬真正看到了如刀丛的山——不够准确,不能说是刀丛——没有这种形状的刀子,是山丛,一排一排的,没有规则中的一排排,非常壮观。一位同学对刘扬说过他在西安大雁塔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做帝王的妄想,刘扬想起这句话时他的感觉是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渺小。 天是浅蓝的,阳光是淡黄的,浅蓝的天空下淡黄的阳光里,山丛是淡淡的灰蓝色,山与山连接的地方,有了层次对比,山头蓝,山的面变得空虚模糊了。本来应该是不空的,是一色的,为什么就空了呢?刘扬不知道。这时他想到了那些山水画,画就是这么画的,刘扬以为这是画家为了把山与山区别开来,在这里,他看到了艺术的源泉。有人给刘扬送过名家名画,他也爱看这些东西,但他没有见过如此壮美的画面;他见过傅抱石等人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娇》的印刷品,他想现在健在的美术大师应该到西部来,到这个山梁上来,把如刀丛的西部山峦画出来,把山如丛林的西部风光画下来,让东南沿海的人,让南方人看看祖国河山的神奇美妙。有一个成语叫层峦叠嶂,刘扬觉得这个成语只能说明这里的局部,不能全面地概括歧北市小河区一个山梁前的壮阔美景。 刘扬看了足足二十多分钟。 上车,沿山梁朝前走,是平坦的乡村土路,还算不错,这个山村里有这么一条可以走车的不上等级的公路。 公路上下全是耕地,种着五谷杂粮。靠近公路的耕地里有一些树苗,像秃子头上的毛发,看着就难受。刘扬下车来看。张勇说:“这是花椒树。”刘扬不懂这里的农民为什么要在公路边上的地里栽这些花椒树,而不整个栽起来。锄草的一位农民说:“这是人家的退耕还林项目,有指标,就这么多。” “受益了吗?”刘扬问。 “受益了。一年给二百斤粮食,二十块钱。” “就这些?那花椒呢?” “结不了多少,摘一些自己家里用,没有人来收购。就是有人来收,也没货呀。” “这就是说没有起到建椒园增加农民收入的作用。”刘扬对张勇说。 农民抢先说:“还增加收入呢,把我们害苦了。这是我们的口粮田,是良田,一亩地要打千儿八百斤小麦的,这样一弄,我们一年能见多少东西!” 地里种着小麦或油菜。 “你们不是种着哩嘛。”张勇说。 “不种吃什么?”农民说道,“前几年人家不让种,地里的荒草比人深,我们担心地给荒透了,就每年拔草。后来粮食没了钱也没了,我们就又种上了。” 张勇脸色一变:“怎么会呢?中央退耕还林的政策没有变呀,你们的粮食和钱为啥会停发呢?” 刘扬对退耕还林方面的政策不是十分了解,就问张勇。张勇说政策没有变,下面执行政策出了问题;并且这纯粹是“眼药工程”,栽在公路边上,让上级领导看的。张勇说:“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劳民伤财,栽了花椒树,就要组织农民学习花椒种植技术,让它结果,让它给农民带来实际效益,而眼前呢?只是有树。这就是说,只是栽了,再就没有管过。”张勇点了一支烟,猛吸起来。 “几年没有给粮食和钱了?”张勇问农民。 “四年了。” “四年,有多少人靠国家的这些钱,靠农民的损失发了大财!真不是东西!”张勇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们上车沿山梁向西南继续行进。到了它的尽头,一个优美的弧线,山梁落了下去,南边出现了一条不是很宽敞的川道,耕地也明显比前面那个村好一些。有几个在地埂上放牧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刘扬叫停车,下来跟这些人攀谈。 “前面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丰裕村。”一位老人说,“你们是来转山的城里人吧?” “是。我们来这里转一转。”刘扬操一口普通话说。 “你看你们多好,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又不干活,还到我们这山旮旯游山玩水,真是太幸福了。” “是啊,我们知道自己幸福,你们农民这几年也好嘛,负担没有了,公粮也不缴了,挣到钱自己花,也好嘛。”刘扬笑着说。 “共产党好啊!知道我们农民人的辛苦,对我们好啊!” “乡村干部好不好?”刘扬问。 “村干部也是农民么,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乡干部,那是爷爷啊,是太岁啊。现在没有由头整我们了,收提留那十来年,简直就是疯狗嘛。”几个农民都这么说。 “你们为何不把牲口赶到草坡上去放啊?”刘扬问。 “哪有草坡啊?林场占光了,都是人家‘封禁区’,不让进,人都不让进,还说啥放牲口!”老人说。 “以前呢?”刘扬问。 “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地方生活。我们这里旧社会的地主就是靠养牲口发家的,有养百十头骡子的商户。前些年,耕地刚放下来那些年,我们庄里的牲口翻了两番,一家养好几头骡马,人家林区的农民养十几二十头牲口;现在这么一封,堵死了,牲口养不成了,有些耕地也叫人家占了。”一位中年男人感叹着说。 “村干部不为你们讨公道?”刘扬说。 “哪有啥公道!我们村里的几个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松椽,林场硬说砍了他们林场的,撕了椽票还打人,最后罚了几千元。我们的乡长去林场问场长,场长说私事就喝酒,公事就滚开。乡长反映到区上,林业局局长一句屁话说肯定是盗伐了的,要不农民自己咋不去法院告状呢?乡长让我们的人告,我们的人说算了,那官司咱农民打不起,本来就借了账的,还要交啥诉讼费,就忍了。这一忍,我们先前手里的牧场草场还有耕地都成了人家林场的了。”另一个农民补充说:“前些年那些地我们还替林场缴公粮、提留着哩。人家育了树苗卖钱,我们完成上面的任务!我们农民辛苦啊!” 在工厂里长大、在工厂里工作了二十年的刘扬哪里听过这样的故事。如果在省城,在歧北市的餐桌上,他会毫不迟疑地认为这是胡说八道、胡编乱造,但是眼前是几位满脸酸楚的农民,他无法怀疑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你们村有退耕还林的耕地吗?”刘扬问。 “有啊!这就是啊。”几个人同时指着眼前的荒地。荒地里只有荒草,遥远处有几株干死的落叶松还在东倒西歪,显示着它们的悲惨命运。 “丰裕的耕地里还有花椒树,你们的地里只有荒草。”张勇说。 “丰裕人才给害苦了。”一位女人说,“我们至少还有川地没有让退掉,这些地在丰裕就是良田,亩产量在八百斤左右。而丰裕是把门前的口粮田退耕还林了,把最应该退的——你们看——这东南山梁上几百亩种五十斤收一百斤的红砂地却没能退耕还林,倒霉死了。”女人指着东南方向一条蜿蜒如巨龙的山梁说。 确实是红砂地,麦子稀稀拉拉的。刘扬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你们退耕还林补偿的粮食和钱发到什么时候呢?”张勇问道。 “四年没见了。” 跟丰裕一样。 “你们两个村子是一个乡的吗?” “是。同属杨林乡。” 刘扬给老人一包烟,说:“明天我还会来跟你们聊聊天的,再见吧。”几位农民都感激地笑了,朝他们挥手,几个女人说这不公平,你应该给我们女人发几颗糖的。 驱车到了杨林乡政府所在地——张勇知道从这里下山,再向南走一段,就到了杨林镇。他们在一个小餐馆里吃面。刘扬给小何说:“你现在给市委办公室打电话,叫明天传电报通知各县区委、政府,明天上午召开全市退耕还林现场会,县区委书记、县区长和林业局局长参加,市上四大组织领导全部参加,市林业局参加,小河区的财政局局长也参加,八点钟在政府院子集合,小河区区委书记和区长发言,作经验交流,现场会具体地点现在不说。” 张勇看了一眼刘扬,说:“我该回避吧。” “你不用回避。退耕还林会议之后要看小河区的畜牧业发展情况,看他们把我们领到哪里去看。如果还是退耕还林这种状况,我要罗汉和这个目中无人的吉区长吉大人说出个所以然呢。” 午餐后刘扬、张勇、小何来到杨林乡政府。办公大楼是非常气派的,比区政府的办公条件好多了。院子里有两辆大众牌小轿车。刘扬问一个散步的乡干部,这是哪里的车?回答是乡政府一辆,乡财政所一辆。跟上面一样,领导坐最好的车,其次就是财政,花钱的和管钱的享受,至于挣钱的,靠边站吧,一边歇着去吧。“这个乡有多少职工?”刘扬问。“八十多个。”“平时忙吗?”“怎么说呢?忙也不忙,不忙也忙,总之是忙不到地方上。”“你负责什么工作?”“林业。”“好,你下午陪我们到梅林林场去一趟怎么样?”刘扬热情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市委研究室的,在搞农林牧调查。”刘扬说。“可以。”“现在就走。” 刘扬把这个中年人让在副座上,让他带路。车向北驶,沿河堤跑,再向西,进了山涧,宽阔的公路,只是没有铺沥青。“这路是你们乡政府修的?”刘扬问。“不是。林场自己修的。” 空气无比清新起来,还有一种雨淋淋的感觉。除了林业专干,其他人都做深呼吸。“我们应该一个星期来一次,把我们的肺清洗一次。”刘扬说。“有条件的人不多啊。”张勇说。 两边的山上都是黑压压的松树,风过处,松树发出的声响有些可怕,比大海的波涛的声响沉闷得多。绕过几个大的弯道,眼前逐渐开阔,地势也平坦下来,有了没有栽树的空地,整个天地间只有三种颜色:绿、蓝、白。头顶是蓝的天,蓝的天空中有一些白色的云彩,给人一种压迫感的是厚重的绿色,竖立的绿色,平躺着的绿色,深沉的绿色,浅显的绿色。不时还有鸟的鸣叫传来,更显得山里寂静。 车在平坦的绿地上停了下来,因为到了一个工区,两栋白房子太醒目了。林业工人在午睡,听到车响,有人出来看究竟。 “干啥的?”一个年轻人气焰嚣张地问。“不能进来吗?”刘扬十分客气地说。“不能。退出去。”强迫的命令。“市委研究室的同志,搞林业调查的。”杨林乡政府的林业专干说。这一说还真管用,这个工人转头对屋子里面喊:“都起来吧,市委的当官的来了。”“怎么说话呢?”小何吊高嗓音训斥。刘扬挥手说:“不能这样,这些人在这深山里也不容易。”听到训斥的工人一脚把眼前一枝无名花朵踢飞了。小何还想说话,被张勇轻轻拉了一把。出来的几个人,睡眼惺忪,咦咦呀呀地唱着。 “梅林林场有多少亩?”刘扬问道。 “不知道,问场长吧。”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说,说话时摇头晃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是谁?”刘扬问。 “工长。”他说着便走开了,嘴里吹起口哨,《吉祥三宝》的曲子。 刘扬看了一下手机,有信号,问乡林业专干:“你能打通这个场长的电话吗?”专干说能,便给林场场长打手机:“市委研究室的同志在你们南峪河工区,请你接个电话。”刘扬接过电话,用十分强硬的语气说:“我是市委书记刘扬,请你半小时到这个地方,我等你,有重要事情要谈。” 一句话,使工区所有的工人转过身来,投来惊恐万状的眼光看着刘扬。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上任不到十天的市委书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市委书记什么时候来过林场?哪位书记会到林场视察工作?他们的前辈也没有过此种经历,他们是第一次。区委书记也没有来过,林业局局长也没有来过南峪河工区。所有的人都慌了,那个牛气冲天的工长跑起来,冲进屋子抱出来一个简易沙发,口吃着说:“刘——书——记你——快——坐吧,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大——德不要——跟——我这——个小——人计——较……” 张勇、小何、林业专干和司机都坐了下来,他们中间放了一个小茶几,飞天牌香烟、松籽、啤酒也摆在面前,翻天覆地的变化啊。刘扬对张勇说:“还是当官好啊,怪不得当大官的人不愿意退休,奥妙就在这里。市委研究室就不行,只有市委书记才能压得住。官本位啊,害人不轻啊!” “官大一级压死牛。”张勇感叹。 杨林乡林业专干笑了,说:“刘书记,你看我多有福气,糊里糊涂就坐上了你的车,我们的区委书记恐怕也坐不上你的车啊!真是的,我哪里知道你是市委书记!我倒酒,我倒酒!”说着就给刘扬、张勇、小何倒啤酒。 林场场长来了,坐一辆北京现代SUV越野车。 “哟嗨,你看看,张局长,你这个县太爷还没有人家一个林场场长阔气的。”刘扬打趣道。 “我这是朋友的车。您是刘书记吧!”场长伸出肥大的双手握住刘扬的手,万分激动地说。 “你得好好看看,现在假冒的书记不少啊,你看准了,他是不是刘书记!”张勇说。 “不会错的,您张局长我见过,杨林的老赵我们是一个系统的,这位小伙子是秘书吧,这位五官英俊的师傅是司机。”场长躬着腰一个一个指认。 刘扬笑了:“你的眼力还不错。我今天来是兴师问罪的,尽管你这个林场非常好,但我要收拾你,你坐下。” 场长唯唯诺诺坐了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当上林场场长的?”刘扬问。 “快十年了。”场长回答说。 “这十年你把多少农民的牧场圈进了你这个林场?”刘扬一脸严肃。 场长的脸色凝重起来。“牧场?哪有啥牧场?不是都是公家的嘛,哪有农民的牧场!”他嗫嚅着。 “在你的眼里,只有林业,没有农业和畜牧业,是不是?”刘扬的发问掷地有声。 场长沉默不语。 “还有耕地。你圈了多少耕地?这是犯法的行为你知道不知道?” “耕地有数,我们一亩一亩登记造册,划进了退耕还林的项目,由林业局转到各乡政府,再到村上,每年都有补偿费。”场长理直气壮了起来,“再说现在林子起来了,野猪毁粮,根本就种不成了。我是干了好事的。” “野猪?”刘扬有点惊奇,“这林里有野猪?” “不但有野猪,还有豹子呢!”场长的神气又扬起来。 “这个林场有多大?”刘扬问。 “四十多万亩。” “林场有多少职工?” “八十六个。” “看护得过来吗?” “全靠林区群众遵纪守法,这几十个人要护这个林场是护不住的。”场长说。 “我听说你把人家从集市上买的椽木当做你们林场的,撕了人家的票据,还打伤了人。有这回事吗?” “是真的。我们听信了他们村里人的坏话,冤枉了那几个兄弟,后来我们给人家赔了。为了这件事局里还处分了我。” “你很霸道是不是?”刘扬笑了。 “我当场长,我就想把事情弄好;不干事,就不要当这个小官官。”场长怯怯地说。 “你的无限扩张使这里的农民放弃了发展畜牧业,影响了全市畜牧业的发展壮大。” “不是这回事。刘书记你冤枉了我。林区里面我给农民留了足够大的牧场,西寨子有养一百多头牲口的农户呢。” “真的吗?”刘扬一脸的不信。 场长的脸色又扬了起来:“不信我带你去看。林区的农民就指望牲口呢,少的也养十几头。” 刘扬看了一眼张勇:“你不知道这些情况吗?” 张勇说我知道,但这个规模与人家河西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要引导。”刘扬说。 “我们每年给县区几百万的畜牧业发展经费,但不见成效。钱多数被挪作他用,可我们市局无可奈何,我们免不了县区畜牧局的领导和乡镇一把手。钱就这样白白地浪费着,但还不敢停,一停干脆就不干了。” 刘扬转头问场长:“如果让你发展小河区的畜牧业,你敢接这个担子吗?” “有啥不敢的。我就是农民,小时候放牲口,长大了种树,都是内行。” “你口气不小啊。”刘扬说。 “你每年给我几十万,十年后你看我的牧场有多大的规模,有多少个养殖场,一年有多少钱进来!毛主席说了,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每个县都有林场,哪个比我们梅林林场发展快?每年都在植树造林,造的林呢?还不是光秃秃的嘛!劳民伤财,一切照旧。不是树活不成,是人不想让树活。国家林业局一位退休了的副局长说,他不敢给基层政府的首脑来硬的,如果按实际情况考核,有些人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如果把每年各地报上去的数据加起来,中国连太平洋都绿化了。” “你们林场在前面那个北山上种的柏树是怎么一回事?”刘扬问道。 “那不是我们林场的主张,我们原来种的是苹果树和梨树,每年都是我们林场职工的福利。人家不让弄了,说必须种柏树,我就忍痛割爱砍了,种了人家给的柏树苗。”场长喃喃地说,有些伤感。 “人家是谁?”刘扬问。 “上面。”场长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 刘扬被这位场长的话打动了。他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握着对方的粗皮大手说:“明天你到前面那个丰裕村等我,下午领我们到林区的养殖农户那里走走,行不行?同时你今晚给我拿出一个林区林缘区发展畜牧业的简单的方案或报告之类的东西。” 场长满口答应。刘扬辞别了南峪河工区,返回市里。 刘扬有两个住处,一个是市委后勤服务中心给他的一套临时楼房,离任时要交回去;一个是歧北CS电器厂家属楼中的一套旧房子,这是他的同学汪洋的住宅。汪洋是这个工厂的工程师,最近几年因厂子停产去了武汉一家电器企业当工程师,房子空着。刘扬任了歧北市委书记,汪洋五月十日回来为刘扬接风,饭桌上汪洋说住我家里吧,一为我看门,二来有利于你了解工业企业的状况。刘扬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免除了与同僚住在一起的烦恼,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这样一来,刘扬与许多市领导在下班以后很少见面,他们也不知道刘扬不住市委家属区。刘扬只是接班时在电视上露过面,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楼上的邻居自然不认识他,再加上他深居简出,有意避开人多的时候,住在这里是很清静的。 刘扬在接班大会上说,我的正常工作不作新闻报道,市委的正常学习和工作也不作新闻报道,新闻工作者要深入基层,深入一线,报道有意义有价值的工作,不要整天围着领导转;领导作出多大的成绩都是正常的,没有资格拿出来在媒体上宣传,叫老百姓称赞,以后要减少领导的工作报道,更多地报道基层和一线的情况。报道领导的情况,就多报道领导者工作中的不足和问题。这个要求在别人那里没有落实,但刘扬做到了,他的几次出行,办公室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新闻记者。市长田野本身就是一个低调的人,不怎么爱出头露面,现在整个歧北的位次让他抬不起头,他更没有心思天天上电视。不过,天天在电视上露面的市领导为数不少,尤其是副书记杨哲、常务副市长马强、副市长肖天,唯恐自己的工作全市人民不知道。老百姓很反感这些人,如果像电视上报纸上说的这样好,歧北早就不是全省的“第三世界”了。 刘扬在市委下车,在市委灶上吃了晚餐,就到办公室看当天的报纸和文件。处理完公文,在床上躺下来,开始回味一天的行程,思考下一步的工作。想到明天的现场会,他困惑了,要不要现场抓人?要不要调整小河区的两个主要领导?不调整,工作推行不下去;调整,到歧北才十天,两个县区的一把手都拿掉,会是怎样的后果?这步子太大了同事怎么看他,除了免职还能干什么?这里不是工厂,这是一个社会,软的东西太多,力量也更有柔韧性、长期性,弄不好会弄巧成拙。他没有当地方一把手的经验,孙书记的嘱咐也就是嘱咐,现在摆在眼前的是一个三百多万人口的地级市的经济落后和随处可见的干部的不作为,万一杀一起不到儆百的作用,反而引发群起而攻之,怎么应对?翻来覆去想,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抓!明天一定要抓,要把坑害农民的害群之马绳之以法,把尸位素餐贪图享受的官僚坚决拿掉,给全市不作为的干部敲响警钟,把真正干事的人提拔上来。他给赵兴打电话,叫他通知小河区公安分局的局长,安排警力明天去执行任务。赵兴说法院和检察院也应该去人。刘扬接着给政法委书记安排工作,让他通知法院和检察院。 刘扬没有回到住处,在办公室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刘扬就在政府大院里等候,第一个来的是田野。田野问是不是有啥特别的情况。刘扬说:“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我当时觉得心脏都被撕裂了,老兄,触目惊心啊!如果是在工厂,我会立刻开除当事者,但是这是一个地方,是集体领导,我一个人说了不行。今天如果我的意见得不到执行,我就卷铺盖走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田野说:“想得到的。我们每年的工作安排能完成百分之十就很不错了。”“这怎么行?”刘扬的眉头紧蹙起来,“一个工厂倘若是完成百分之十的产值和利润,那将会有多少人要饿肚子。这个情况是怎么来的?”“任人唯亲。在歧北,没有比当官更好的差事了,一个乡长是一路诸侯,一个科长也是一位爷,至于县长、局长,那就是纯粹的当官做老爷了。”“有一些还好么?”“不多,少数。”“去年的十佳公仆有几个是优秀的?”“没有一个。”田野说,“是人家提出的,我都不同意,几个常委和副市长的意见也有些分歧,就再也没有上会,一个人签发了。这十佳公仆是要涨工资的,给那些酒鬼,真正干事的人还有什么指望?十佳公仆都是那些人,提拔就更是那些人中的酒神酒仙了。”“这种状况持续多长时间了?”“十年了,两届三任,都是提拔自己人,都是得过且过。上面的人不干事,或者说只是形式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提拔起来的也是这类东西,不落后才怪呢!”“罗汉和吉隆是怎么到小河区的一把手岗位上的?”“罗汉是王斌的人,原来是市教育局局长。吉隆是组织部的副县级组织员,是省委组织部驻我市换届工作组提出来坚决要安排在小河区区长位置上的,市上的方案里没有他任何事,但最后有了他,并且是十分强硬,他可能省上有什么关系,可我不知道。你想一想,王要安排他的人,肯定要和省上妥协,吉隆就浮出水面。”“这样的干部还有几个在县区领导岗位上?”刘扬问。“有一个在河曲县当县长的年轻人,三十多岁,也是省委组织部安排的,不少群众现在在上告,说这个人在担任乡干部期间有几起人命案。我接触过几次,语无伦次,没有思想,谈不上工作思路,离开稿子,一问三不知。这样的东西当什么县长!”“这个人叫什么名字?”“王军。” 刘扬在花坛前坐了下来,田野去了办公室。人大、政协的领导悉数到了,常委和副市长还没有到齐,公检法的一把手和一些警察也到了。罗汉走到刘扬眼前,笑着说:“刘书记,时间太紧了,我们没有准备啊。”刘扬说:“不要准备的,我看到你们小河区的退耕还林工作非常有特色,让各县区参观学习,有些指导意义。”“去哪里?”“你跟我走就是了,反正都是你去过的地方,你管辖的乡镇,你熟悉的工作。”罗汉的脸上显出一丝困惑和难堪,这是他工作二十余年第一次碰到的自己不知道地点的现场会,也是前一天下午五点钟才安排、第二天就开的现场会,加上前几天河阳县的郑小桐给这位新书记撤职查办,自己身边的两个副区长因上班时间喝酒丢了官爵,罗汉的心里打起了鼓。小河区的退耕还林问题比较多,区林业局和各乡镇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现在的工作哪一项不是这样?如果要查问题,要找事情,一睁大眼睛,一抬腿就能整倒一摞人。刘扬肯定是发现了问题,只是不知道他今天要把我怎么样,是要出我的洋相,还是要脖子上见血? 吉隆来了。吉隆下车后将双手反背在身后,摆着官步走进县区领导中间,一副老大哥见兄弟的居高临下。几个县的县长都拍吉隆的肩膀,说小河区就是小河区,刘书记开的第一个现场会就是小河区的退耕还林,吉区长出手不凡啊,一年多时间,就有出彩的大手笔供我们观摩学习。吉隆微微笑着不说话。 八点钟正点,刘扬大声说:“上车,上面包车。”刘扬把要上面包车的田野留了下来,“你我坐警车!”田野笑了一下。三辆面包车在中间,最前面是一辆警车,最后是两辆警车。罗汉最后一个上车,他一直看着刘扬,眼里布满了疑问和恐慌:要三辆警车干什么呀?还有公检法的一把手!刘扬发现了罗汉的眼神,走过去按住他的手臂,关切地说:“罗书记,你我都是拿工资的共产党员,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不能忘本啊!”罗汉的手在抖动。“上车吧,我们都还有机会,还有把事做好的时间。”罗汉似乎有所领悟,苦笑了一下,上了车。 刘扬和田野上了一辆越野警车,两个人坐在后排,小何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何,通知罗汉,叫他给杨林乡领导打电话,到丰裕村等梅林林场场长。” 六辆车停在了丰裕村北边的公路上,连同司机,都来到花椒园里。刘扬和田野在一起。“你看,这是小河区的退耕还林,好事只做了一半就撂下了。花椒树栽了,没有技术培训,农民不知道怎样务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些带刺的树,不能收益,并且这个村的农民四年没有领到补助的粮食和钱了。”刘扬对田野说。田野有些震惊:“四年没有见钱和粮食!没有人反映情况?”“我听说他们找了乡上,没有人管。”“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我见得多了,但是这笔钱去了哪里?是谁挪用了这笔钱?这个要追究。”“今天现场追究,警车就是给这个人准备的。”刘扬说。 刘扬叫吉隆过来,大声地问:“这是什么树?是用来干什么的?” 吉隆还是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大干部的派头,说:“我不认识这种树。我是城里长大的,我没有见过这种树,也不知道它能做啥。不过既然农民种它,肯定是有用的,最起码可以增加农民的收入。” 吉隆说这番话时,一旁的罗汉哭丧着脸看着刘扬,两次要插话都给刘扬阻止了。 “这里你来过吗?”刘扬问。所有人都围拢过来。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没有,我没有到过这里。”吉隆说。 “你去过哪里?哪个乡镇留下了你的足迹?” “农村是罗书记跑,我的重点工作是城市。”吉隆有板有眼地说。 “这么说你一个乡镇也没有去过?”刘扬问。 “我到过城郊的三个乡。” “做什么?” “检查农家乐旅游项目。” 刘扬不再问吉隆,问牛跟道:“牛市长,你来过这里吗?” 牛跟道说:“没有。这花椒苗是我给联系的,我曾派人到这个杨林乡搞培训,不知搞了没有。我记得我给的花椒苗比这多得多,可以栽一千亩的。” “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杨林乡退耕还林的一个点,好事干了一半,树栽了,没收成,现在既不是花椒园,又不能当粮田。我不知道全市这种情况有多少。我们的每一个工作岗位上都有干部,但问题还是这样摆在面前。请大家想一想,如何才能不出现这种问题。过一阵子,我要每一位市上领导表态,是继续下去,还是要让某些人离开,从干部队伍中离开。”刘扬本想说“滚开”,但想到人大和政协的都是老同志,柔和一点吧,就说了“离开”。 “还有一个问题,这个村的农民四年没有领到退耕还林的粮食和钱了,请问罗书记、吉区长,钱和粮食到哪里去了?” 罗汉开始颤抖了,鼻尖和额头大汗淋漓。吉隆有点慌张。两个人都不做声。 “牛市长,钱呢?”刘扬放开喉咙吼叫。 这一吼叫,把马强吓了一大跳。牛跟道倒不慌,对着罗汉说:“罗爷,我的罗爷,罗常委,你和我都是共产党员,都是歧北市市委常委,你要叫我进班房是不是?”牛跟道的眼眶上有眼泪,声音沙哑了,“你们想要我的命是不是?是不是要我亲手把钱交给农民?四年不见一分钱,四年不见一粒粮食,这些农民的耐心咋就这么好!罗书记,给你四个月不发工资,你一家人吃什么?日子怎么过?两位县太爷——噢,不对,一位是县太爷,一位还是知府呢,你们俩把谁的话能当话对待,我这个副市长说话还不如放屁呢!” “小河区林业局局长呢?”刘扬喊道。 一个风度翩翩、穿着西服皮鞋的年轻人近前来,还一脸的笑意:“钱和粮食我们每年都拨下去了,应该在杨林乡乡政府。” 杨林乡的书记兼乡长也是年轻干部,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他看了一眼林业局局长,对刘扬说:“我到杨林已经两年多时间,没有见林业局拨来一分钱,一粒粮食。我们乡有几百亩耕地被梅林林场强行占用了,场长对我说记在退耕还林的账目中了,区上已经从杨林的耕地面积中减除了这些被占耕地,但截止到今天没有见到任何文件,也没有见到一分钱。”这个书记一点也不怯场,“我给市上领导反映一下我们基层工作者的难处。就这丰裕的花椒园,我给区上反映过多次,要么派个技术员,把树修了,让树结籽,我跑销售;要么还原成粮田,把那些不长庄稼的耕地退掉。结果是没有人理会。” “你们俩谁说的是真话?”田野问。 “我愿意跟警察走一趟。我这个杨林乡书记都当成孙子了。” 小河区林业局局长的脸色煞白了起来,不停地看吉隆。 “好了,上车吧。”刘扬说,“到前面去,这个村子前面还有一个村子,那里的情况更严重,到那里再说。” 拉紧的弓放松了,一点即燃的空气又冷却了下来。 到了良田成荒地的地方,漫漫的山头如同馒头,一阵阵的风刮起黄土迎面扑来,呛得二三十位歧北市的市级领导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 刘扬指着成片成片荒芜的土地说:“大家看看,这就是小河区的退耕还林,上等的耕地撂荒了,不能种粮食,又不见经济林,也是四年不见补助金。这样的工作,恐怕全国都是罕见的。这样的干部,有何面目在主席台上作退耕还林的报告?还有什么嘴脸要求下面干这干那?”他喝进一口冷茶水,对罗汉说,“开始吧,小河区的领导,面对市四大组织作经验介绍吧!各县区的领导认真听,认真做笔记,认真对照检查,看能不能从小河区学到一些宝贵经验。” 罗汉的头垂得很低,吉隆紧绷着脸,上牙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吭。 “都哑巴了吗?”刘扬喊道,“就职时是怎样表态的?是怎样慷慨陈词的?”刘扬把目光投向罗汉,“罗书记,吉区长说你是跑农村的,你跑农村时都干了什么?去的是什么地方?检查的是什么工作?我看到《歧北日报》的报道说市委常委罗汉在小河区检查指导工作,记者俨然是把你当市级领导尊称的,你这位市委常委就这样指导下面的工作吗?咱俩现在把职务换了,你来改变歧北在全省居第三世界的状况,我到小河区收拾这荒山秃岭,怎么样?” “吉区长,谁说的你在城市工作不下乡,不到农村抓‘三农’?你从哪儿得到的这特权?”刘扬的手指指到了吉隆的眼睛上,“马克思对全世界的共产党员说,权利和义务是不可分割的,不存在没有权利的义务,也不存在没有义务的权利。你只想拥有权力而不去履行权力所应承担的义务,你已经渎职。大家表态吧,小河区的这两位领导怎么办?是继续当官做老爷,还是挪个地方?”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谁也不先表态。田野说:“马市长,你是政府常务副市长,你带头发言吧。” 马强铁青着脸,狠狠地说:“就是刘书记说的,触目惊心啦!我认为罗汉同志应当停职反省,而吉隆作为政府一把手,负有直接责任,就地免职或者撤职。” 牛跟道说:“不光是撤职,更重要的是要以渎职罪论处,年纪轻轻害怕吃苦,既想当官又怕跑路,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让你干!至于罗书记,你自己应当有一个选择,要对得住党,对得住做人的良心。另外,刘书记,我今天下午就在小河区开始退耕还林的普查,一个村一个村过,我看国家这几年给我们的几个亿都用做啥了。” “我同意,你今天下午就行动。其他县区先自查,待小河区搞完后再普查。”刘扬说。 其他人都是这个意见,一停一撤。举手表决,一致通过。好多县区的一把手胆战心惊地目睹了一次在野外的处理干部的会议,一个个噤若寒蝉。 “鉴于小河区的这种情况,我们市上的司法机关直接对小河区在退耕还林中出现的违法犯罪行为进行处置,下面请公安、检察院和法院按法律程序开始工作。”刘扬低沉着声音说。 罗汉、吉隆、小河区林业局局长、财政局局长、杨林乡党委书记在警察的指引下上了两辆警车。有些县区长、书记傻眼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三辆警车绝尘而去。 刘扬仰起头颅,朝天吐出一口长气,哀叹一声。小何递过一支烟,刘扬没有接,转过身对大家说:“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我是工人出身,工厂比你们歧北市简单得多,也不会出现这种事情。工厂要出事,一般出在领导身上,下面出事,一是参与的人不多,二是很快就会给发现,不会拖这么长时间。我很痛心,我不想处理干部,但我没有办法,我是这里的书记。我现在不处理,以后就是我的罪责,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如果你们谁还有更好的办法,请对我讲出来。” 没有人说话。 他又对县区书记、县区长说:“我不想再查处谁,你们回去要到农村去,好好检查一下农村的各项工作。检查工作比干工作轻松得多,你们不要待在县城遥控下面。啊!同志们,做正派人,踏踏实实干些事情,看着你亲手栽种的树苗长大成材,你会有一种成就感,就像你的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或成了名人、科学家一样地高兴。努力吧,我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干不了多少年了,就是毛主席说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别的人想干我们干的事,还不在我们这样高的位置上……” 有人鼓掌,刘扬摆手,一脸苦不堪言的样子。 车开进了梅林林场南峪河工区,一顿纯绿色午餐。工长请了南峪河村最好的巧手女人做的农家饭菜,猪肉炖粉条、野菜、鸡蛋炒苜蓿、没有增白剂添加剂的纯面锅盔、杏茶、面条、荞麦煎饼,十来种农家伙食,吃得城里干部食欲大开,抢了起来。刘扬没有吃几口,闷闷不乐坐在一只小凳上,不断地吸烟。人大、政协的几位老同志走过来劝慰:“刘书记,你的好心我们都看到了,歧北的老百姓也看到了,只能怪那种人自己不争气,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是不行的,不吃饭你怎么工作?我们回去还有老婆做饭吃,你一个人还是吃灶上或街上的,没多少营养,这饭我们几十年都没有吃上了,你要硬吃啊!” 刘扬心里一层感动泛了上来,就吞咽了一碗腊肉面片。 回来时常委坐一辆面包车,继续开会。小河区下一步的工作怎么办? “我没有想到歧北是这样一种局面。孙书记给我谈话时说:歧北原来是省里的一类城市,现在滑到后面去了,你下去,你用工业思维解决歧北的问题,不管遇到何种问题,只要是法律允许的,你用不着请示,坚决果断地处理。当时我无法理解用工业思维解决问题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有了一点肤浅认识。请大家帮我分析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眼下的问题是:我总不能到一个地方就撤干部吧。”刘扬十分缓慢地说。 “以前的问题是不撤干部的职,任凭这些人为所欲为,当官做老爷,巧取豪夺;现在撤职查办是亡羊补牢,我看没有什么。我坚决支持你的工作。”田野大声说。 “我同意田市长的意见。”王凌说,“以前我们纪委处理不了干部,有人举报,我们查案,但最后没有结果,纪委的干部觉得很窝囊。现在省上派刘书记来收拾烂摊子,全市干部职工群情振奋,老百姓拭目以待,翘首期盼,一些在领导岗位做过不能做的事的人已成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我们要以破竹之势坚决拿下这些不法分子,把我们歧北的工作推向正常轨道。如果可以的话,刘书记下去调研,我陪着,只要发现问题,刘书记你给一句话,所有的工作我们纪委来做,你只是给我们前行的方向就行了。” “要不要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一次整风?”牛跟道问大家。 “很有必要。”几个常委异口同声。 刘扬摆了摆手,说:“正常工作吧。用工业思维解决问题,就是发现什么解决什么,不要搞这种只响雷不下雨的形式主义。大家先说小河区的事情。” “小河区的书记我来兼,政府的工作牛市长负责,怎么样?”王凌自告奋勇。 “我看可以。”田野有了笑脸。 其他人也说这是个好意见。 刘扬看了一眼牛跟道,说:“我市三农工作的担子非常重,你顾得过来吗?”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可以和王书记拿主意、做决策,市委要尽快确定区长的人选。”牛跟道说。 “罗汉如果没有经济问题,他可以恢复工作;区长的人选大家考虑,最好不要再在衙门里按部就班地选拔,可以公推公选。”刘扬说。 “我可以举荐一个人。”马强终于说话了,但刘扬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茬儿,“郑小桐是你推荐的吧。”这一说把马强压了回去。刘扬接着说:“据这几天的查账,郑小桐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检察院已将他控制了。因此马市长要充分考虑你的这个人选是不是干净的。” 车里的空气顿时沉静下来。 “我不反对马市长举荐一个品行端正、作风过硬、能力突出的人才,你说吧。”刘扬说。 马强一本正经,掷地有声地说:“建设局局长赵铎,大家看怎么样?” 不待其他人发言,刘扬接上马强的话音立即表态:“不行。摆在我办公桌上反映赵铎的材料已经十八封了,歧北市的房价这么高,城市拆迁信访案件这么多,地皮炒得这么热,古民居、古巷道毁坏得这么严重,都与这个赵铎有关,这样的干部怎么能安排在小河区当区长呢?”刘扬说话时一直看着马强。马强神态安详,微微笑着。 “歧北市委的工作,我最近一直在想,能不能这样做些思路上的调整:农业工业化,工业现代化,整顿教育和房地产市场。农业工业化和工业现代化在我跑遍全市所有县区后再给大家一个明晰的具体的思路和实施意见,教育系统和房产地市场的整顿马上要展开。教育局局长和建设局局长要调整,请大家发表意见。”刘扬说。 马强一万个没有想到刘扬会顺藤摸瓜,他终于换了一个坐着的姿势,脸色也泛起了黑红,脸皮有了发烧的感觉。 “我到教育局去,机关不是上班工作的风气,竟然有人能够坐着睡觉,办公室主任差点把我轰了出来,在门口碰上醉得一塌糊涂的局长。歧北的教育工作大家可能都有些脸红吧,尤其是到省城去谈起教育工作。我在省上就经常听到别人取笑歧北教育的话题。至于城市建设,你们比我更清楚,歧北因拆了古城建仿古城而在全国出了大名了,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中国改革报》、《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经济时报》都是整版整版的文章。还有道路建设,塌方不断,翻修不断,而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投入不足,好像国家只有对歧北的道路建设不给足够的资金……好啦,不说了,越说越有气。” 车内鸦雀无声。 第四章 水,比火还灼热 刘扬继续在乡下调查,他不给任何人说他去哪里。他带了小何从歧北出发,向西,再向北,先是小河区的一些村落,看耕地,看农作物的长势,看山头的绿化,再进村子看农民的房子,看村道,问农民乡干部的作风。刘扬在一个村小学看到了铺满桌面的配套练习本。刘扬问老师:“这是哪里来的?”老师说学区分配的。“怎么分配?”“每个学生都有。”“要不要钱?”“差不多每个学生七十元。”刘扬叫来校长,问这是怎么回事。校长说这是学区摊派的。刘扬叫校长给学区领导拨电话。刘扬问学区校长:“这些配套练习本是从哪里来?”校长在电话那头说:“你是谁?”刘扬说:“歧北市市委书记刘扬。”学区校长的态度立马软了下来,说:“我马上就过来,当面汇报。”刘扬说:“你忙你的事,我就问这一件事,你如实回答,否则后果自己承担。”校长说区教育局分配下来的,与教材一起来的,不敢挡,也不敢问。“其他学区有吗?”刘扬问。“全区农村小学都一样,城里的学校还要多一些。”刘扬说谢谢! 刘扬又走了一个小河区的村小学,这个学校属于另一个乡,同样的事。刘扬给小何说:“记下来,时间,村名,乡名,回去后到小河区教育局去问问是什么情况。你要提醒我,不要忘了。” 再下来到了与小河区接壤的济北县。歧北市的县区都在公路上竖有“某某县或区人民欢迎您”的巨幅牌子。看到牌子,刘扬知道来到了济北县的地界。济北是一个名气很大的县,历史上的孔门七十二贤能,济北有五人,这在地处西北的县份是非常了不起的。济北在历朝历代都有朝政大员,新中国建立后的一九五五年,济北有三人被授将军衔。从唐代开始,济北文武商并举,民众生活的质量在这个黄土塬上是最好的,并且主文习武经商的血脉绵延不断,现在的高考升学率在歧北首屈一指,凡出生男丁,皆学武艺练武功,考不了大学的,先以经商为业,如不成,再务农。在歧北市,三分之一的县级领导干部是济北人,医院和学校五分之二的工作人员是济北人。济北的人才遍布全国,每年都有出国留学的研究生,每年都有学成的“海归”人员;不管是海南,还是新疆、西藏,都有济北商人的商店商铺。到这个县工作的外地人一进入这里,第一件事不是发号施令,不是改变前任的决策,也不是下乡搞调研,而是拜会退下来的老干部,虚心聆听这些老人的意见,并要坚持下去,如果跟这些人搞对立,或者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你就是百分之二百的正确,你也待不了多久,他们会不停地向上面反映你恃才傲物,或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目空一切,这在全省党政系统颇有些知名度。刘扬虽然在企业,这些情况他全部知道,因此一进入济北地界,他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在心底里告诫自己,要十分谨慎,十分谦虚。 与小河区每个山头上树木成荫、郁郁葱葱不同,济北县的山头都是光秃秃的。刘扬在火车上看过,歧北在铁路沿线的地方没有一个是天然绿色的,除了河东区。川地里的绿色不是庄稼,就是蔬菜、果树,山头上没有树,更不用说树林、森林,有几棵树的地方,就是村子。他当时就想,这些县的县太爷能不能看见他们的山头上的荒凉,这些县的政府和林业局是干什么吃的?十年九旱,眼睛只盯着老天爷,不知道树木森林对气候变化的影响,还是知道但不想干?他想不通济北的老干部为什么不告不栽树的县长书记。林业建设,是刘扬此次出行的重点,他要问清楚这六个县的领导对环境保护、对生态建设不重视的理由。 刘扬还是不去县委县政府,还是走村串户。济北农民的思想观念用不着他操心,他知道他可以从这个县农民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要了解的是中央政策的落实情况。 在城关镇的一个村子里,几个男人在树荫下乘凉,在议论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一片骂声。刘扬凑了上去,近前听他们的谈话。 “一个恶棍,能干啥好事!你看看人家清河的那个书记,哪是个干部?那是个农民,整天在下面工作,人家的蔬菜销到广东、上海、山东、青海、西藏,人家把石头都卖成了钱,现在又有了酒厂,成了歧北市政府的宴请酒。我们这书记,嗨……”一个农民咬牙切齿地说。 “你能咋的,市委书记能听你的?受着吧。”一个说。 刘扬给每个男人递了烟,客气地说:“你们议论你们的县领导呢。”“屁!那就是个屁!”一个满脸胡子的年轻人嚷道。他接着说,“还有那个县长,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弟说了,那家伙经常和县直机关的头头脑脑一起聚众赌博,显然是要下面的人给他故意输钱,他名正言顺地敛财。” “你是干啥的?你也是个干部吧,公务员吧?”另一个问刘扬。 “我是个生意人,听说济北的仿古家具、雕漆家具做得不错,来看看。”刘扬笑着说。 “仿古家具,雕漆家具?噢,就是,北部半个县都在做,多少农民就指望这门手艺生活呢。” “多大规模?”刘扬问。 “都是小作坊,还没有发展起来。不敢订货嘛,贷不来款嘛。”一个年长的说。 “你们做些什么生意?” “小打小闹。” “济北的生意人遍布全国,你们怎么不出去?” “有老有小,走不开的。出去的人不到百分之一,绝大多数还是在本地,在本地就要靠政府,靠县上领导。我们县上的这两个县太爷都是上面打发下来混日子的,害了我们一个县。” “你们村有退耕还林的任务吗?”刘扬问。 “没有。我们都是川地,不敢退,退了没饭吃。” “川地种啥最好?”刘扬问。 “你能看到,我们这川地大多还是小麦,经济作物不多。人家清河县全是蔬菜大棚,是白色的农业工厂。谷粱县全是果树。就我们这个济北没有政府的组织,种药材没规模,种菜籽没规模,乱搞一气。” 刘扬本想平静的心情无法平静了。他上了车,沿川道往上走,正如这些农民说的,整个川道地区以粮食作物为主,经济作物看不到规模。南山是石山,呈青灰色,北山上只有庄稼的绿色,少见树木。不知这个济北县的退耕还林比小河区能好多少。 刘扬在济北、清河、谷粱、上县、陆北五个县走了二十多天,总的印象是这五个县农村的情况要比两区好一些,除了济北的群众对县委书记和县长普遍不满外,其他四个县的领导都有些口碑,区域经济发展有思路、有进展,刘扬的情绪平和了下来。只要是少数干部有问题,改变起来就比较容易。这五个县没有拖欠农民种粮直补资金和退耕还林款,乡镇工作还算规范,最大的问题是乡镇干部太多,人浮于事,便无所事事,并且还在增加。对这个问题,刘扬一时还没有一个好办法既让这些干部有所作为,又不至于失业,他想把这个任务交给组织部和农业局,让他们去研究解决。 回到歧北时的心情还不错,刘扬想到了洗澡。乡下二十多天,汗渍斑斑,不便到人前久站,应当清洁一下了。刘扬叫了小何去银河浴场,这是市内最好的洗浴场所。刘扬一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皮沙发里的郑小桐。郑小桐戴着一副墨镜,但刘扬一眼看出来是他。郑小桐也同时看到了刘扬。郑小桐的脸皮痉挛了一下,没有吭声,没有起来,依旧坐着。刘扬不再往里走,停了下来。双规的人怎么在这里消遣呢?刘扬在心里问了一句。不大工夫,马强在一伙人的簇拥下出来了,马强对郑小桐说:“走吧。”郑小桐坐着没有起来,也没有说话。郑小桐用嘴示意马强,门口有人。马强转过脸来看,发现刘扬在门口立着,身子晃动了一下。“刘书记,你——也来洗澡呀。”马强很客气。刘扬点了一下头。“他怎么回事?怎么在这里?”刘扬问马强。“保外就医,保外就医。”刘扬没有再说什么,就进去了。本来可以在温水中小憩两个小时,郑小桐的自由让刘扬不安起来,他第一次看到了郑小桐的非同小可,也看到了马强和郑小桐不同寻常的关系,同时看到了歧北市检察院的腐败。一个市委书记亲自抓的大要案,居然能把当事者放出来逍遥法外。刘扬想一个检察长不敢一个人做主干这种事吧,如果班子开会研究而且通过,这就太可怕了。市长支持、书记亲自出马抓出来的涉及几个亿资金的案件,这个班子悍然放人,置国家及其法律于何地?刘扬叫小何回市委机关,通知除马强之外的所有常委开会,叫政法委通知市检察院所有班子成员到市委常委会议室开会。 郑小桐是半月前被双规的,刘扬召集了田野、杨哲、王凌先开了书记会议,紧接着召开常委会,常委会没有通知马强。会议决定由市纪委和市检察院根据党的有关规章和国家法律法规对郑小桐采取措施,郑小桐便由小河区近郊的一个乡政府来到了市检察院。半个月后竟然出现了这种情况,刘扬的恼怒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刘扬首先到常委会议室,这时距离下午六点只差一刻。刘扬想会开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这比建筑工人干活轻松得多。常委陆陆续续进来,见刘扬一脸铁青,便静静坐了下来。六点整,要求到会的人员全部到齐。刘扬示意检察院领导集体坐在常委对面。检察院各位检察长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一个个凝神静气,正襟危坐。 “今天开一个会议,议题是郑小桐案的有关情况。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郑小桐被双规了,在我们检察院指定的地方交代他的渎职和经济问题,但是,郑小桐现在不在检察院,而是在社会上过着一种逍遥自在的生活。今天下午两点多,我在银河浴场见到了他,他与马强在一起。马强告诉我:郑小桐在保外就医。下面请检察院的领导同志说明情况,是谁让他保外就医的?哪个医院说郑小桐有病,不能再待在检察院指定的地方接受审查,而需要在外面接受治疗?请检察院排名最后的一位同志先说。”刘扬单刀直入。 一个中年男子站了起来,向对面的常委点头示敬。他坐下后说:“郑小桐案我不清楚,我只是知道他被市委撤了职务,双规的事一点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副检察长都是这种说法。刘扬犀利的目光投向了检察长周明。周明很平静,微微向后躺着,不像是在参加常委会会议,而是他主持的本单位的会议。他平缓地说:“郑小桐案我没有召开一次会议,其他同志不知道情况。我以党性作保证,郑小桐他不会跑,他不会逍遥法外。双规的前几天,郑小桐绝食,我给他亲自送了饭,并告知他,绝食不是一个明智的办法,请他三思而后行。我还对他讲,河阳县的市政建设、房地产开发和道路建设中目前查账查出来的问题很多,非常严重,牵扯到多个部门,你一个人死了,你想一想值不值?有的人巴不得你赶快死掉。你死了,所有的问题都是一个人的。你这样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而那些人还有可能继续当官,甚至被提拔,当更大的官,继续掠夺民脂民膏,你想一想,你绝食的好处在哪里?郑小桐可能想了一夜,此后就不再绝食,但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他在一天下午四点钟休克了。市一医院的专家进行了抢救,活过来了。专家说是严重的心肌炎,伴有心肌梗塞,需住院治疗。我答应了大夫的要求,这是出于对河阳县人民的负责,也是对市委的负责。郑小桐现在是市一医院的病人,我们有专人陪护,明确地给各位领导汇报,他们是我们检察院的法警,不管是谁要见郑小桐,没有我的同意,他是见不到的。郑小桐去银河浴场,与马强副市长见面,都是我允许的。如果郑小桐跑了,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我去坐牢,我接受法律的审判。” 周明一席话说得刘扬坐立不安。刘扬弄不清这位检察长与郑小桐是一伙,还是真为办案着想,以自己的一套办法深入挖掘这个案子里面的其他人和其他问题。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刘扬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说:“大家可以破例,吸一支烟吧。”一句话让会议室有了低声说话的声音。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刘扬问检察长。 “涉及郑小桐的大约是两个多亿,主要是他引进的五个地产商,在河阳县开发的地皮及售出的商品房问题,郑小桐以极低的价格出让给这五个地产商,这些开发商在河阳共出售铺面及商品房一百多万平方米,纯利润在两亿多元。有两个地产商交代,他们分别给郑小桐三百万元,另外三个已经弃楼而去。另外的两个大问题都是道路建设上的事。国家投资八千万的河阳公路,郑小桐交代他收了施工单位六十万元,施工方的老板说我们市政府的某位副市长拿走了六百万;另一条通往河东区的两河一级公路,上面投资六千万,郑小桐说他没有要一分钱,施工单位负责人说郑小桐拿了二百万,市政府某位副市长拿去八百万——这个工程的审计已经结束,公路质量比河阳公路好得多,施工单位有资质,是他们亲自建设,不像河阳公路是没有资质的乡镇建筑队施工,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两河公路依然有索取贿赂的问题。我们市检察院的工作人员目前进驻河阳县的有二十一人,正在调查取证。涉案的副市长我们还没有动。河阳那边的工作全部结束后,我们会及时向市委汇报,请市委定夺对市上有关人员的谈话和问讯。” 刘扬叹出一口气,看了看其他常委的脸色,又回头问检察长:“县长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发现县长有丁点问题。副县长也没有。城建局局长和交通局局长有,县检察院已经给双规了。” “好,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感谢你们检察院!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本来应该请各位检察长吃一顿饭,时间太晚,改天吧。”刘扬站起来,近前去握检察长们的手。 检察院班子走了,常委去灶上吃饭。饭后继续开会,研究河阳县县委书记人选和小河区两名副区长人选。市长田野率先讲话:“一定要把干事的人选上来,再不要把酒色之徒、招摇撞骗之徒推上去。河阳县县长李明经受住了考验,在五个开发商轮番开发河阳地皮、赚得盆满钵满的情况下,李明分文不取,体现了一个党员干部的本色。我提议李明担任河阳县委书记。我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我们的工作需要老实人去干。” 有五个常委赞同。副书记杨哲没有表态。刘扬问田野:“郑小桐在河阳如此猖狂,李明就没有反对过吗?”杨哲也这样附和了一句。田野说:“我是市长,我对政府一把手的工作深有体会。市长、县长就是一个执行的角色,没有用人权,在重大事项上没有决策权,有不同意见,有反对意见可以说出来,但不顶用。就拿我们市上来说,我们现在所提的发展战略,放在中国哪个城市都可以,农业、工业、商业、教育、科技,面面俱到,含义模糊,指代不明,一听就是应付上面的,我提过不同意见,谁听呀?书记说了算。李明曾要求我把他调到市上来,给一个部门的副职都行,只要离开河阳县;或者调到其他县去,条件最差的河曲也行。我给上一任领导说过多次,人家根本不理会。在座的除了刘书记谁都知道郑小桐和李明不和,河阳县委是我市最不团结的一个县班子,也是最不稳定的一个县。现在我们有了用工业思维发展全市经济的刘扬同志,有了一个嫉恶如仇、敢作敢为的书记,我们要珍惜,要抢夺时间把我们的欠账补上去,这就要求每个县区的两个班子必须是全力以赴抓工作的集体,而不是离心离德、各自为政的小团体。” 刘扬问杨哲:“你为什么不同意?” “郑小桐渎职,甚至犯罪,与李明有很大的关系。李明他应该向组织反映郑小桐的问题,这是他的失职。他不能担任这个职务。”杨哲有板有眼地说。 “你的意见呢?”刘扬问。 “我推荐一个人:市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叫雷霆,三十八岁,有魄力,有思路,年富力强。” “工作业绩是什么?”刘扬问。 “副职嘛,显不了山,露不了水,放在位置上就会大显其能。” “我反对!”刘扬说,“教育局的班子成员一个不动。我已经说过了,下一步要整顿的就是教育局,如果这个人是个人才,待整顿结束后再重用,暂时不动。我听说教育局每个局长都有车,都是三十多万的高级轿车,马国兵坐的是奔驰350,在座的各位没有这么高档的轿车吧。他们每一个局长办公自动化,住房都是一百二十平方米的豪宅,出手比私营企业老板还阔气。你说的这个叫雷霆的副局长为什么不拒绝这些物质享受?” 杨哲语塞。 “我同意李明担任河阳县委书记,请大家举手表决。”刘扬说。 一致通过,杨哲和前面没有说话的常委也举起了右手。 “明天上午发文,后天的报纸上要出来,让全市人民知道我们对干事业的干部的态度。连夜通知河阳县委,让李明同志到县委工作,同时请他考虑河阳县长的人选,不拘一格,把人才推荐上来。”刘扬说。“小河区副区长报名的情况怎么样?”刘扬问组织部长。 “大约有四百人,绝大多数在四十岁以下。” “尽快组织考试,面试题目两个,一个是小河区的城市建设,一个是小河区的教育发展,把题目公开,让进入面试的人做充分准备。半个月的时间,新的副区长要上任。”刘扬说。 “我把这次乡下调查给大家通报一下。济北县的两个主要领导要调整,县委书记汪琦,济北县人叫什么恶棍,县长王昌叫赌博贼。不是几个人在这么叫,县城附近骂声一片,还是不作为的问题。我到济北北部的几个乡政府去,乡干部说他们没有见过县委书记和县长的面,他们那里从来没有来过。我本来不想再换干部,但是没有办法。其他县的工作我比较满意,清河县的两个一把手在群众中口碑很好,不足的是县城边上那个蔬菜批发市场里没有交易,所有的菜农都在马路上交易,是典型的占路为市。我问当地群众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们说工商只管收费,不管交易,实质问题是批发市场的投资建设者县商务局与市场管理者县工商局在市场建成后就一直矛盾重重,工商局有意跟商务局作对,县上多次组织力量让菜农进市场交易,结果发生了警民冲突。我没有见清河县的书记和县长,不知道他们的态度,这个问题要立即解决,菜农必须进入市场交易。田市长你下去一趟。” 田野点头:“这个问题的根子在工商部门。这个市场是县商务局九十年代中期贷款建成的,投资三百多万,市场建成后收费的是工商局,银行的贷款商务局还不上,而工商局的市场建设资金一分不给,县政府多次协调但没有结果。当时的县领导一气之下说工商局是省上的单位,你们既然不为县上服务,搬到省城去吧。当夜就断了工商局的水电。工商局立即向省上告状。省商务厅很同情县商务局和县政府,及时协调国家内贸部、财政部、农业部,把贷款变成了投资,贷款问题解决了,县商务局两位居功至伟的局长给我们汇报这个市场前前后后的建设、运营情况时泪流满面,说他们认定这是一个大好事,他们做了,政府领导和老百姓都高兴,但他们哪里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当时市场建设的职责在工商部门,各级政府都有专项资金,清河县的工商局不但不建,反而添乱。商务局说给他们百分之五的分成都可以,他们要管那个市场,要有人在那里工作,但工商局不同意。当初的几年,交易在市场里,最近几年就在市场外了。去年农业部还给这个市场投资了一百万,用于信息系统的建立。我建议我们市上要出台强有力的措施,既然这个工商局不执行国家政策,不妨让它停止收费,让它停止在清河县的所有工作,请省工商局给我们一个说法。” “你这个态度我赞成。我们不能叫吃饭的欺侮做饭的。省上垂直管理的单位就这么牛皮,就这么目无法纪、目空一切!原来的县领导做得对,断水停电是个好办法。田市长你下去时把市工商局的局长带上,让他们把菜农请进市场,在市场里交易,工商管理费四成给县商务局,用于市场的运营和服务,如果不答应,就按照谁投资谁受益的原则,所有的收费全部交给商务局,让他们滚出来,让他们在他们建设的市场里去收费;我就不信我们的商务局还管不好一个市场!清河县城附近的农民对这个市场感恩戴德,说他们今天的好日子就是这个市场给他们带来的。”刘扬有些气急败坏。 “明天上午,我和王凌同志去小河区教育局,纪委的二把手带一个工作组去谷粱县教育局。这两个县区给农村中小学摊派配套作业本,小河区是一个学生七十元,谷粱县是五十元。为什么要我们下去?原因是市电视台和《歧北日报》都报道过,但至今没有解决。王书记给你的副手交代清楚,首先把账算清楚,掌握一共收了多少钱,再查清这笔钱的去向,教育局局长必须撤职查办,谷粱县的书记县长要给处分,罗汉也要给。”刘扬说完,这个会议就散了,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四十七分。 第二天上午,刘扬、王凌一行十一个人来到小河区教育局。局长正在开会。刘扬看了一眼王凌,王凌说既然要撤职查办,还等他干什么。就到了会议室。局长站了起来,他认识王凌,不认识刘扬。“王书记你有啥事到我办公室吧。”王凌沉着脸说:“不必了,我们有一点小事,办完就走。”说着就坐了下来,刘扬也坐了下来。“你们全区有多少农村中小学生?”王凌问。“二十三万多。”“你们给这些学生摊派配套作业一共收了多少回扣?”还是王凌问。 局长的脸刷一下子发白了。 “说,多少?这些钱到哪里去了?”王凌吼叫道,“想清楚,局长大人。我们今年的人代会上有一位代表说,歧北市要整顿三种人,这三种人是‘黑狼’、‘白狼’、‘眼镜蛇’。黑狼指警察里的害群之马,白狼是医院里收红包的大夫,这‘眼镜蛇’就是教师队伍当中的败类。你们的升学率上不去,老师疯狂办班敛钱,校长当官做老爷,没有想到你们教育局首先不干净。我们以前还指望你们教育行政管理机关带头治理教育乱收费,没想到你们率先垂范。你们这个样子,我们还指望什么让学校、让老师把心思和精力用在教学上。” 局长一班人噤若寒蝉,头垂得很低,一言不发。 王凌呵斥起来:“抬起头来!”一伙人慢腾腾把脸面给了王凌。“你们都知道,小河区的书记罗汉现在停职检查,原区长吉隆双规,两个分管城建和教育的副区长给撤了职,难道你们就没有觉察到我们市的党风政风正在发生彻底的转变吗?这是刘扬书记。”王凌指向刘扬。刘扬一本正经。每个人的脸皮突然一紧,局长的手开始抖起来。 “说出实话,你们还有宽大处理的机会。” “我们走吧,王书记,工作组开始工作。”刘扬站了起来,“上午把事情搞完,如果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下午进入司法程序。” “听清楚了吗?”王凌对工作组成员说。纪委一名副书记说:“请刘书记、王书记放心,我们会出色完成任务。” 刘扬出门,接到检察长周明的电话,说要汇报工作。刘扬问王凌去不去。王凌说不去了,他去小河区政府找牛跟道,商谈教育整顿的一些事情。刘扬握了王凌一双大手,眼睛里表达了一分感谢情感。王凌会心一笑,说:“老弟,我会效犬马之劳的。”刘扬心底里如水涌动了一下,他说:“谢谢老兄的支持!有你支持我,工作就好做多了。”“不用谢,我们歧北市人应该好好感谢你才对,你给我们带来了希望。”王凌十分动情地说。 检察长把刘扬带到了郊外的一家农家乐,对司机说:“你睡觉去吧,到时候我叫你。”检察长把刘扬请到一个凉亭下,凉亭边上是一个鱼池,但今天没有人钓鱼,显得非常清静。一个不是服务人员的中年女人沏茶。刘扬第一次在歧北看到这么一位不修边幅的女人——歧北的女人是非常讲究穿戴的,可以吃不好,可以没有文化,但绝对不能素面朝天,电视上流行什么穿什么,北京上海来的人都被歧北女人的时尚折服。这个女人没有化妆,短发头,淡灰色短袖衬衫,淡灰色短裙,白白净净,眼睛深黑,像一只淡灰色的鸽子。女人沏好茶后走了。周明说:“今天请你来,是让你休息一下。对你来说,到这地方休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你可以看到歧北服务业的一个侧面。”刘扬一笑,说:“你不会请我到这地方休息吧。”“一边休息,一边谈谈工作。放松心情谈工作。”“好吧,什么事你说吧。”“先不说事,先谈谈你对歧北的印象。” 刘扬喝下一口茶水,畅谈起来:“我对歧北还是比较熟悉的,以前几乎每年来一趟。这里有我的同学,有一些业务,工业的发展状况我可能比你们歧北市的一些领导还清楚。这里的文化底蕴很深,是全省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最好的地级市,我以前想我那个企业在歧北多好啊,一迈步就到了山清水秀的深林里,蓝天白云,清澈的河水,心情无比舒畅。没想到真还成了这个地方的人。” “你准备把歧北带到什么境地?” “我带不了这个城市。我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最高的目标是我走后只是少数人骂我不是个好东西,而大多数人不说我的坏话。” “你面前的是一个积累了十多年的烂摊子,你在短期内无法彻底改变现状,无法彻底改变干部队伍的素质,因此在你的任期内见不到多少显著的效益。” “你说得不错,但我只能这么做。” “你昨天见到郑小桐很生气对不对?” “我不是生气,而是愤怒,是震惊。” “你现在还怀疑我是不是?” “对,你没有说服我。我在看你工作的进展情况。我不干涉你的执法,但不会袖手旁观。你今天叫我到这地方,我想你一定是给我解释什么,或者谈你的工作思路。” 检察长笑了:“你真厉害。我今天是向你一个人汇报工作。郑小桐案目前牵扯到十余人,小人物好办,但有两个人不是你我能办得了的。” “两个人?”刘扬脱口而出。他原来只认为是马强一个人,现在怎么又是两个人,“两个什么人?说出姓名、职务。” “马强,不用我说职务吧;还有一个肖天。” 刘扬有些意外,他无法联想到郑小桐与肖天有啥经济利益的事。肖天是分管工业和交通的副市长,四年前从毗邻的一个地区调过来,原来的职务是县委书记。刚工作是地区通讯员,后来当秘书、副秘书长、县委书记,提拔到歧北市政府副市长职位上时不到四十岁,现在的年龄也没有刘扬大,但在三十几个市级领导干部中官架子是最大的,任何一个会议,只要是他发言或讲话,就特别占用时间,念一句稿子,或说出一句话,都要抬一下头,环顾一下四周,看一下别人的表情或反应。在政府常务会议上,在市长办公会议上,在市委常委会议上,肖天的发言也是讲话,树起官势,摆开官架,打开官腔,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讲上好一阵子。刘扬初来乍到,还以为这个人是歧北两院(市民习惯于把市委和政府称两院)里最有水平的领导干部,就多了一分关注。三次会议下来,刘扬就认定这个人是政府班子中最大的草包,他的讲话,或发言,都是秘书或分管单位拟定的草稿,并且是空话套话大话官话满篇,没有多少实际内容,离开稿子,他就语无伦次,啊——啊——不断。刘扬本想建议孙书记把这个草包调走,却没有想到他在歧北还有经济问题。 “马强有多少?”刘扬问。 “据郑小桐交代,马强差人从他那里拿走了四百万,河阳公路三百万,五个房地产商进入河阳后先后以借的名义拿走一百万。郑小桐给了一个本子,记载着马强拿钱的具体时间和理由。这是马强在河阳的初步情况,在其他县区不一定没有,而在小河区的市政工程建设和全市工业技改项目中的问题我们还没有揭开。马强的问题必须报省上,在上报之前我们必须想好应对的办法和策略。他是有背景的,是大背景,我们收拾他必须有孙书记强有力的支持,否则不但会功败垂成,反而有可能让他把我们扫地出门。”检察长一脸的严肃。 “他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刘扬表示不理解。 “他是省上某个大人物的人,那个人的得力干将,也是哥们。我想他拿那么多钱,不会一个人独吞吧?”检察长说。 刘扬有所悟。他联想到马强骂上访群众是刁民,想起几次会议上马强唯我独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原来机关在这里。省长朱鸿是工厂里出来的,与马强一样,先是生产标兵,后当劳模,再是厂长,政府副职、正职,一个当了地委书记,一个当县委书记,后来差不多同时提拔,一个副省长,一个副市长,只是朱鸿快了点,从常务副省长升任省长,而马强还在副市长的位置上。朱鸿的为人刘扬比较了解,这个人很有城府,见谁都先开口问候,没有架子,也不训人,一路平步青云可能与他平易近人的作风有直接的关系。这与马强的飞扬跋扈形成鲜明对比。朱鸿分管过工业,到昆仑集团来过多次,对刘扬赞赏有加,说刘扬应该在去行政上工作,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次调往歧北担任市委书记,孙天云提出刘扬时朱鸿极为赞同。孙天云还交代刘扬要多跟朱鸿联系,多走动,以便尽早地由省级后备干部变成副省长,或省委副书记,至少进入省委常委序列。检察长现在说马强与朱鸿有瓜葛,刘扬有几分相信。马强的根基刘扬非常清楚,没有来歧北以前他就知道这个工作狂,干工作和整干部都不要命,毁誉参半。他知道马强早期是个人打拼出来的,没有“朝臣”关系,但到了副市长这个级别上,与省政府的领导建立良好关系是很自然的事情,马强的强硬态度和雷厉风行的作风颇能赢得上级领导的好感,这是他节节得到提拔的根本原因。 “马强的事不能拖,立即汇报省高检。你给我一个材料,我分别给孙书记和朱省长,看他们的态度,由他们定夺。马强是省管干部,这样做不偏不倚,省上的两位领导也没话说我们做得不妥。你觉得怎么样?” “与肖天的事一同上报。” “对,一同上报。肖天也是省管干部。”刘扬点上一支烟,“肖天还是修路上的事?” “是,一次向郑小桐伸手四百万。说我分管交通,给你们这么大的项目,你干指头沾盐吃?借我四百万,一个亲戚要在上海投资一个绒线厂,后年还你。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啊。” “这样吧,你们检察院向省高检专题文字报告,我和田市长向孙书记和朱省长分别口头汇报,同时呈上书面报告。”刘扬对周明说。 刘扬又想起了郑小桐就问:“你为什么让郑小桐与马强见面?为什么给郑小桐一定的自由?” “攻心。郑小桐比起马强来是小巫见大巫,小巫没有了自由,成了囚犯,而与他有关联的大巫还逍遥法外,继续当官享受做老爷,他是一种什么心理?感受如何?他接触马强对他全部交代问题有好处;另外对马强也是一个刺激,一个可能是他会竭尽全力救郑小桐,另一个可能是对郑小桐采取非常手段,不论哪一种可能,他都要跳出来,他一跳,我们就对他下手,尤其是采取非常手段,我们的人就在郑小桐身边。这叫举一反三、一石二鸟。” 刘扬笑了,他再一次感到隔行如隔山。检察长是三十年的老兵,特别是九十年代以来经办了各种案件,经验丰富,非他所能想象。 “感谢你的韬略,今天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检察长摇头,说:“不想吃食物,想吃爱情。你帮我找一个上好的女人!” 刘扬轻蔑一笑,说:“年轻人找爱情容易,我们这一把年纪的人找爱情,就是小蝌蚪找妈妈,眼见的都像,但又都不是,很可能毕生都找不到。” “有这么可怕吗?”检察长在藤椅里躺了下来,笑逐颜开。 “执意要找找不到,不经意间会出现一些火花,但能不能抓住,能不能变成美好的现实,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刚才这位女人怎么样?” “不错,时下的年轻女人不化妆,属凤毛麟角。” “如果你不嫌弃,她可以给你做饭。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有文化,有修养,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不要你养活。” 刘扬一下子从藤椅里坐直了,盯住检察长看。这位五十好几的老大哥,二十多年的领导干部,初次接触,他怎么能这样没有一点涵养,把我当什么了?刘扬脸上陡生乌云,说:“你过分了。”他站起来要走,被检察长叫住了:“刘扬同志,我是同情你才这么做的。给你在歧北找个伴侣,是我妹妹交给我的一项艰巨任务,这不是我所乐意要做的事。” 刘扬坐了下来,但怒气未消:“你妹妹是谁?”“我妹妹是你一个同事,昆仑集团的副经理,叫周可佳。”刘扬松弛了下来,冲冲怒气也没有了,脸上出现了笑意:“她把我的事给你说了?”“全说了,她说歧北美女如云,无论如何要给你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现在还顾不上,等工作正常后再说。”“这也是我的一个亲戚,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好几年了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看来是等你来歧北的。她在心底里为你的所作所为捏着一把汗呢。” 一把汗,刘扬的心里泛起一层涟漪,在这个地方,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女人为我的行为捏着一把汗?他被感动了。 “你可以像最近的几任书记一样做个百事不管、只顾享受的太平官,而你却要大刀阔斧地干一番。这是双刃剑,你赢得了群众,但丢了不少物质的东西,弄不好还会被人暗算,世俗的聪明人不这么干。你现在这么干,就赢得了像我这位亲戚一样的好多中年女人的仰慕,在这些仰慕的人群中,找到另一个‘我’吧。” 刘扬正要说感激的话,手机响了,小何打来的。“刘书记,出事了。”“出什么事了?”“上访的群众在市政府门前的马路上站了三排,这里的交通瘫痪了,几十个老妇人哭喊着要见市长,引来了数百围观者。”“你在政府门口等着,我马上就到。” 刘扬乘检察长的车飞驰,到政府门口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警察在抓人,好多警车停在政府门口,哭喊声一片,骂声一片。有十几个警察挥舞着手铐冲进围观的人群中,看样子要抓群众。刘扬冲了过去,揪住一个警察呵斥:“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气势汹汹的警察反过身来握住刘扬的手,另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手铐砸在刘扬的手腕上。另有两个年轻男子也被砸上了,和刘扬一块儿给带到政府门口的已经抓捕的人群跟前。这时,场面得到了控制,上访者给分成了两半,年长者站在东边,有一百多人,另一拨在警车周围,像电杆一样站立着缄默不语。刘扬大声喊叫小何,小何从政府院子里跑出来,看到刘扬被两个年轻警察握着手臂,脸面就是菜色了。他奔到两个警察眼前左右开弓,朝一个警察就是两个耳光。警察可能认识小何,没有还手,但眼睛里喷射出带有疑问的凶光。小何吼道:“你敢铐市委书记?啊——!”警察傻了,四只胳膊垂了下来,但没有去掉手铐的意思。附近听到小何吼叫的警察和上访者凑了过来。“还不打开!”周明这才挤了进来。“不用了。这也一种享受呀,好多人是没有这个福气的。”刘扬平缓地说,“你们看,还有谁需要给戴上手铐?”围观的人更多了,他们看到了以往从来没有看到的场景——警察抓人半途而废。“小何,把被抓的群众叫到这里来,叫到政府院子里。”刘扬走进政府大院里。已经被抓进警车的上访群众——主要是年轻男人——给放了出来。一共二十一人。政府的大门关上了,围观者听不见里面说什么,就渐次离去,有些警察也偷偷地溜了。 几十名警察站在刘扬和周明的对面,刚才的精气神荡然无存。刘扬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警察。这个时候,政府办公大楼靠阳面的办公室里几十双眼睛从玻璃窗里投来各种目光看着这个局面,这些目光当中有副秘书长的、科长的,也有副市长的,最有分量的是马强的目光。马强站在窗前,用窗帘遮了半个脸面,留一只眼睛看着下面的情景。当看到冲进人群的刘扬给砸上手铐时,他的眼睛收了一圈,嘴角向两边扩充了一下,牙齿间有笑意涌动出来。 赵兴来了,满头大汗。这汗水不是跑步热出来的,是吓的。他是从城西头的市公安局里坐车赶来的。“刘书记,怎么回事?我——我……”赵兴说不下去了。 刘扬说:“问你的部下,是怎么回事?他们把我当群众抓了,这不怪他们。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抓上访群众,是谁下的命令?” 赵兴颤悠悠握起刘扬的双手,一个警察把手铐打开了。“赵局长,你有时也不妨试一试戴手铐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赵兴一脸的尴尬:“谁命令你们抓人的?”赵兴说话时看着站在警察最后面的一个高个头白脸男子,他叫李峰,小河区公安分局局长。李峰没有往前走的意思。“李局长,我看这里面你的官最大,是你带出来的队伍吧。小河区的警察怎么跑到市政府门前抓人呢?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你为什么事先不向我汇报?为什么不请示市局?” 李峰走到了前面,对着刘扬说:“刘书记,我接受任何处分。市政府马市长说政府门前的交通都瘫痪了,你们小河区公安分局是干啥吃的!我带了十几名民警赶过来,劝说无效,就请示马市长,马市长说依法办事,以破坏正常社会秩序论处,把首要分子先抓起来。我不敢抓,就请示市委办公室,请市委办公室请示刘书记。不待市委办回话,马市长在电话里就训斥我,说出了事他负责,我就执行了马市长的命令。” “你没有等到刘书记的指示,倒把刘书记也抓了,这在全国恐怕是破纪录的吧,你都史册留名了呀!”赵兴气急败坏。 “小何,通知马强,到楼下谈话。”刘扬吩咐小何。 马强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下楼了,他精神抖擞地来到刘扬面前,笑微微说:“刘书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能由着这些人的性子来吧。他们有什么问题,通过法定程序逐级反映,干吗要横切马路致使交通瘫痪呢?政府是干什么的,由他们这么闹腾,我们还工作不工作?” “小何你通知所有在家常委,马强你通知政府各位副市长,就在这个地方现场办公,解决这些群众反映的问题,谁的问题谁负责,谁的责任谁承担,触犯法律的依法严惩,绝不姑息。”刘扬说道。 “又是这一套。”马强用凶暴的眼光看刘扬,随口说出这么一句话。 “不符合程序吗?”刘扬问马强。 “这是小河区的事情,市上解决什么?”马强反问起来。 “小河区的事情你抓什么人?”刘扬呵斥道。 “他们闹市政府呀。” “市政府是干什么的?” “市政府只是为他们办事的吗?” “不为他们办事为谁办事?” “为全市人民。” “全市人民在哪里?”刘扬挥动手臂叫嚷起来,“眼皮底下的群众的事不管,还能指望你为边远地区的群众谋利益吗?” “马强,我今天要看看是你的手腕强硬,还是我刘扬说一不二。”刘扬指着马强的眼睛说。马强向政府楼上走去,刘扬大声问,“你走什么?” “跟你这类疯子没话说。”马强甩出一句语气上软绵绵的话来。话来了,人还是上楼去了。 “把今天的事写成信息,现在就报省委省政府,抄送省公安厅。”刘扬给刚刚赶来的市委秘书长安排工作。 马强来了,秘书拿着一把电镀椅,其他副市长也下楼了,这些人都坐在了水泥台阶上。 “警察都回去,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上访的群众留几个代表,其他人也回去,我们现在就解决你们的问题。”刘扬大声说。 警察走了,赵兴没有走。上访群众大多数走了,一部分走到政府大门外等了下来,院子里只留下了五个人。 常委们也到了。刘扬左手叉腰,右手的食指闪动起来,几次说话都没有说出来。除了马强,其他市领导都有些紧张。政府里一位副秘书长双手端上一杯热茶,刘扬接了。这杯热茶激起了马强的愤怒,他把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刺向副秘书长。副秘书长也不甘示弱,扬起头看着马强,一副看你把我怎么样的神态。 刘扬终于说话了:“你们是什么事情非得要用群体的办法上访呢?”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平静地说:“征地款的事。我们村的耕地十三年前就给征用完了,当时一亩地的地价是六万元,解决一个人到工厂上班。上班的人入厂时带资一万元,家庭得一万元,剩余的四万元留村上,是农民的钱,但得用于集体的大项目,可算作是农民的股份。这是当时乡干部给我们讲的政策。我们村进了工厂的工人现在全部下岗,自谋生活出路,大家寻思着能不能用这笔钱干点啥,要么就是村上建一个宾馆,解决一部分人就业,年底能不能分点红利;要么给大家分了,各自奔波。结果是村上要用这笔钱建一幢豪华的办公大楼,说是起码十年不落后。村民当然不能答应,于是就找乡政府,乡长说建办公大楼没有错,办公大楼出租后的收益还不是你们的?再说那么多下岗工人,国家没有给十万八万的,也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听了人家是一路的,就找区政府,没有人管;我们找市政府,答复是找区政府和乡政府。昨天,村上的办公大楼开工建设了,我们今天先到区政府,区信访局的局长说:你们想找谁就找谁吧,区政府没办法。我们就到了市政府,这些保安不让进,后来来了市信访局的人,他们让我们往后退,退到政府院外。我们不退,人家就叫来了警察。我们没有办法,就站在了马路上。既然市政府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还管啥法律不法律的。” “这笔钱有多少?”刘扬问。 “八百多万,这是当时的总数目,至于这十多年产生的利息是多少,我们村民就不知道了。” 刘扬看了一眼马强。马强反背着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们村在城边上吗?”刘扬问。 “不在城边上,已经被包进市里了。我们原来的菜地现在是一些工厂,还有市上的一些机关,比如水利局、中小企业局、商务局、文化局、宗教局、计生局。我们村有两个大的宾馆,原来是我们村的人在里面搞服务挣工资,现在全是外边的人,一年的收入只养活一群村干部。村上有一栋三层的办公大楼,是村干部成天打麻将的场所。刘书记,我们村的干部比你们市上的一些局长牛皮,人家的花销阔得很呢。村支书一家一年不做饭,一家人天天进酒楼,人家住的是三层楼,藏獒把门。” 刘扬看每一个市领导,说:“你们说咋办?”王凌见没有人吭声,便说:“到这个村上去吧,一次性把问题解决了。” “我反对。”马强大声叫起来,“小河区的事情,我们市上插什么手?叫区上解决。” 小何说话了。小何大声说:“各位领导听着,今天就是他下命令叫警察抓上访群众的,下命令给小河区公安分局,而不是市公安局。警察还把刘书记给抓了。这是天下奇闻。” 市领导个个面面相觑,斜着眼看马强。政法委书记低声说:“马市长,你太过分了吧,群众反映的问题不解决,反而抓人,你的党性哪里去了?”宣传部长说:“你看看省报上的读者来信版,尽是我们歧北市的阴暗面,省政府的《内参》,每期都有歧北的案件,并且都是政府的错,你不觉得害臊吗?” 七嘴八舌都针对了马强,但马强不退:“要去你们去,我还有事,我要去工作了。”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刘扬,看刘扬把马强能怎么样。马强几年来就一直这样对待田野,田野对马强没有强硬过。刘扬把茶杯交给小何,昂起了头,看着马强说:“周检察长,执行吧,执行省委的决定。”周明先是一惊,但马上放松下来,说:“马强同志,你没有必要去办公室了,鉴于你与郑小桐案有牵连,省委决定我们歧北市检察院先向你了解情况,核实有关河阳公路的问题。省委的决定本来是昨天执行的,但考虑到你的工作和影响,刘书记说往后放一放,等待你自己说;现在刘扬书记要求我们检察院执行省委决定,那就请吧,请你到市检察院。给你一个面子,你在我和赵局长的陪同下去,坐我的车,请吧!” 马强的脸绿了,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我要见省委的决定。” “你没有资格。”周明说,“上车。”上车两字是喊出来的,就像是两个铁锤狠狠地砸在钢板上。 所有在政府院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马强今天会是这个结局、这个场面,包括刘扬和周明。市政府几个副市长的表情难以描述,肖天有点站不住的样子,常委们的眼睛里一片空旷。刘扬看着马强迈出不再矫健的步子向检察院一辆红旗小车走去的背影,眼睛蹙小了。待这辆车出了政府大门,刘扬对五个上访群众说:“走吧,到你们村上去,乘政府面包车。”这句话像是强弩之末的弓箭发出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 五个上访群众扑通一声跪下了。刘扬和所有在场市领导猝不及防,他们慌忙将他们扶起。眼前的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抱住了刘扬,泣不成声。院子外面的人冲了进来,齐刷刷跪下了。几个人跪下他们可以扶起,这么多人跪下他们一时扶不起来。 王凌首先泪眼模糊,大声喊叫:“父老乡亲们,起来吧,是我们对不住你们,赶快起来吧。刘书记说了,现在就给你们解决问题。不要跪了,走吧,到你们村上去!” 差不多所有人都眼眶潮湿,都被对方感动了。有些女人又哭出了声。 这个名叫河滩的村庄在新旧城的结合部,从外面看已经不是一个村庄,而是城市的一部分,里面比较乱,乱在建设的楼房到了三层就挨门逐户了,一栋楼房与另一栋的距离就是一尺左右。村民们介绍说,现在就靠这房子出租养家糊口,菜地没有了,工厂干活的下岗了,到外面谋职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干不了,只有年轻人还好一些,学点技术,收入好一些。 刘扬一行十余人到村委会,村干部正在开会,乡干部和区上的工作人员也在。刘扬没有理会这些人,一个办公室一间房子看,看完了问村民:“哪一位是村上的会计?”干部群中走出一位风姿绰约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说:“我就是。”“你们村上一年有多少收入?”刘扬问。女会计看了一眼区乡村干部,低下了头。“王书记,让她在你们纪委把实话说出来。是谈话,不是双规。区上不管的事,只有我们市里管,这不是越权。”刘扬对王凌说。王凌点头。 这时,牛跟道风风火火地来了:“刘书记,听说——”刘扬举手打住了牛跟道,“老牛,辛苦你了!我很心疼你这样上下奔走。你先喝口水吧。”刘扬叫小何去买水,一位老人已经打开一瓶“康师傅”纯净水给牛跟道。老人说:“看你着急的样子!喝点水吧,领导都来了,我们要争的一口气出来了。”牛跟道接了水,向老人鞠了个躬。 “牛市长,今天出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与你无关,但需要你和王书记合力解决。我现在提几点意见,供你们参考。第一,河滩村那个已经开始建设的办公大楼必须停下来;第二,调整这个村的领导班子,全部免掉,公推公选,竞争上岗,把村里最有品行、最大公无私又最有能力发展经济的党员同志选拔成村支书,同时成立监事会,实行民主管理、村民自治的新机制;第三,进行审计,让村民代表参与,把所有问题弄个底朝天,不要遗留问题,对触犯法律的人追究刑事责任;第四,马上调整这个乡的主要领导,不但要免职,还要降级,让全市人民群众和各级干部看到不关心群众利益的干部的下场,看到我市各级党委政府对尸位素餐的干部的态度和决心。另外,你马上推荐一个区长人选,我们不忍心你这样跑下去。” 院子响起了掌声,带头鼓掌的是王凌和牛跟道。 “王书记,工作马上开始,让你们的工作人员现在就进村,与村民代表一起把这个旧摊子推倒,建立一个新型组织。”刘扬说完话要出门,被两个老人和那五个村民代表拦住了:“刘书记,你不能走,你和各位领导今天一定要在我们河滩村吃一顿饭,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的家里人已经做好了,你下来时我们就安排了,如果你就这样走了,我们河滩村两千人的心装不进胸膛里去。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的。”老人的手就在刘扬的胳膊肘儿上,其他人也被村民拉扯着,不让走。刘扬心里酸酸的,不走不行,走却走不掉。 “好吧,我们留下来,但我们得掏饭钱。”刘扬说。“也行,你们一人掏一毛钱,我们收下。”那位带头下跪的年轻人说。大家都笑了。 第五章 旭日东升,花香弥漫 刘扬赶到检察长办公室已经是下午四点钟,检察长周明还没有吃饭,桌面上放着盒饭,早已凉透。周明给刘扬一份已经发给省高检检察长的传真,传真上说马强与郑小桐案有牵连,本来是向省上请示后采取措施,但今天马强下令抓捕上访群众,并一同铐了市委书记刘扬,还极力反对就地解决群众上访问题,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由歧北市检察院先将马强带到检察院,请省高检尽快指示:是双规,还是放人。“我先是给省检察院洪检察长打电话,然后才发的传真。洪检察长说他立即向孙书记汇报,让我等他的电话。电话还没有来。”周明对刘扬说。刘扬紧锁眉头,问:“原来对市级领导干部采取这种措施是不是先要汇报省上?”“原来没有今天这样的突发事件,一般是先请示,后行动。”刘扬坐了下来:“马强现在在什么地方?”“在一个小会议室。”“吃饭了吗?”“没有。”“不吃?”“是。跟我一样的盒饭,没有吃。”刘扬给省委书记孙天云打电话。孙天云说:“我在外地,情况已经知道了,省检察院一名副检察长正往你们歧北来,一切听他安排。”刘扬说:“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先斩后奏’,如果不这样做,马强就是歧北的太上皇了。”孙天云在那头说:“你们做得不错,不能让他无法无天。” 刘扬通电话时省高检洪检察长的电话来了,说孙书记已经指示省高检参与这项工作,工作组已经在路上,朱省长说他同意孙书记的指示,他过几天就来歧北。刘扬松了一口气,对周明说你去外面吃饭吧,我在你沙发上躺一会儿。周明说卧室里有床,到床上睡一阵吧。刘扬说赶紧去吃饭,我就躺沙发。周明走了,刘扬躺下就睡着了。 省高检来了三个人,一位副检察长,两位处长,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们没有休息就与马强谈话,刘扬和周明回避。到晚餐时,马强心中的堡垒已被攻破,他无法回家过夜了。刘扬在一个宾馆招待省高检工作组,听到马强开始招认十分不解,他想不通马强会如此不堪一击。副检察长说:“如果没有干扰,几年前这个马强就因河阳至河东的那条公路问题坐牢了,这个事他再清楚不过了,我们省高检的卷宗一直保留着。今天他面对这个事无话可说。再就是下令抓捕上访群众,放在全国都是大事件,还出现了市委书记被抓这空前的恶性事件。孙书记在北京,朱省长面对面给我们交代,要支持你们的工作,一网收尽,不要再往后拖了。他限我们半个月把问题搞清楚。” 紧随马强脚步的是肖天,他是在马强被正式逮捕的第二天进去的。小河区原区长吉隆也被正式逮捕了。吉隆拿了二百万退耕还林补助金炒股,已经沉淀八十万,他还给两个情人四十万,并安排进小河区林业局下属的植物园当干部。小河区林业局局长、财政局局长同时被捕。罗汉身上没有查出经济问题。 宣传部长请示刘扬,这些事情要不要报道,刘扬说调整小河区主要领导干部、逮捕小河区林业局、财政局两个局长的事简单通报,两个副市长的事尽量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么多人出事,这么多问题,在一定范围内解决就行了,全部说出去不好;让老百姓感受到我们的作风在变,我们的工作务实了,就足够了。宣传部长说我们应当向省委省政府的《内参》上通报。刘扬说免了吧,要写由省上去写吧,我们沉思默想就是了。 田野解决了清河县蔬菜批发市场的问题,市工商局局长说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说主要考虑了农民增收的事,把市场的收益和交通问题放在了第二位,认为一个小县城,能为农民多点收入就尽力而为,至于交通和批发市场的事,则是次要的。田野对县上说,把着眼点放在蔬菜卖个好价钱、打开更多的省外市场、规模不断扩大和菜品精细化上,从而增加农民收入;市场管理不但要规范,而且还要提高水平,成为全市发展现代农业和现代物流业的龙头企业。 田野在清河走访了四天,他不知道市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刘扬不是有意要瞒天过海,而是想让田野把这个问题解决好,不要分心,不要中途跑回来。第四天上午田野还想去最边远的几个乡了解扶贫开发的情况,刘扬说你赶紧回来吧,你的两个副市长到检察院“报到”“上班”了。田野问具体情况,刘扬说马强和肖天进去了,而田野在电话里无比兴奋,高声说道:“你把梗塞在我喉咙的鱼刺拔除了,我现在就回来,我请你在明月清风酒楼吃鲍鱼,喝茅台酒。”刘扬说这不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你我面对的非常严峻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呢。田野问道:“人的问题解决了,还有什么不会迎刃而解?”刘扬说:“发展的问题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呢。” 田野带来了市工商局和清河县委县政府的书面检讨,刘扬说以市委和市政府联合发文的形式下发,予以通报,以儆效尤。田野表示同意。 六月二十四日夜,马强和肖天分别被移送到另外两个地级市检察院,歧北就消停了一些。郑小桐因为马强的问题还不能结案,吉隆一伙的审理则比较顺利。 六月二十九日,小河区两名副区长的人选确定,一个是小河区政府研究室的科员,三十五岁,另一个是区文化局的科员,三十八岁,两个人笔试成绩都上了80分,面试时鹤立鸡群,提交的论文思路明晰,有观点,有分析,有措施,从中可以看出这两个人的政策水平、理论水平和对全区工作的关心非同一般。而令刘扬十分震怒的是市级机关参加考试的公务员当中绝大多数人笔试成绩不到60分,居然还有18分的年轻女科长。七月二日上午,在召开常委会之前,刘扬让组织部和人事局把这些参考者请到市委第一会议厅,一个一个叫名字念分数认人,刘扬发现了一个自己看来非常严重的问题,即不及格的人当中,绝大多数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分外妖娆的女干部,这些女干部集中在教育、科技、社保、卫生、经委等政府部门。就在组织部部长宣布把手机调到静音震动程序上的纪律后,依然有人在会议厅大声接电话。刘扬苦笑着看参会的每个常委的反应,常委们也是哭笑不得,一个一个摇头。刘扬请常委们讲话,大家差不多一个态度:这水平,这素质,还给讲什么话!刘扬一个人讲话。他笑着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们是如此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外表,论姿色,你们可以走遍全国而不失如潮好评,但看看你们的‘内秀’,一个一个的绣花枕头。你们不都是大学本科生吗?你们是怎样完成学业的?又是如何在机关工作十多年的?比你们的成绩更可怕的是你们现在都是科长,我不知道你们这科长是怎么样当上的!”刘扬掉头对组织部长发问,“你们组织部是怎样选拔、考核这些人的?我真不知道歧北市市直机关的干部队伍是这种状况。在省上,歧北市素以文化底蕴深厚闻名,看来这深厚的文化底蕴不在干部队伍当中,而是在民间,在工矿企业,在广大农村。这是你们组织部的失职,渎职,你这个部长要认真反思,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把这些‘水货’退出去,让真正有能力的年轻人上来,到科级岗位上发挥作用。要追究提拔这些人的领导者的责任,一个也不放过。” 刘扬把目光投向常委们:“我原以为歧北落后的根由在领导干部身上,一万个没有想到干部队伍是这种素质。可笑的是这些人竟然恬不知耻地报考副区长,他们可能还想着像他们当科长一样爬到副区长的位置上。试想一下,他们这一问三不知的水平,怎样去工作?还不是像他们打扮自己一样搞形式主义,搞花架子。我提议,这次考试不及格的科长,统统免职,从科员重新开始,工资也下调,与职务对等。” 常委们热烈鼓起掌来。 会议散去,刘扬坐在沙发里一边喝水一边直摇头。王凌对刘扬、也是对其他常委说:“原来的地委、专署两个大院,工作人员不到二百人,提拔一个干部要考察很长时间,大多是从公社书记一级提拔地委和专署的一般工作人员;现在倒好,两院六百多人,某些人的姑娘、儿媳妇没有多少文化,没有多大能耐,但都大摇大摆进来了,还要当科长,当县级干部,工人的要转干,转干后尽快提拔。核心机关是这个样子,下面的部门就效仿。其实这不奇怪,部门和县区一把手任命时一旦有问题,平庸之辈、无能之辈、酒色之徒担纲要职,中层干部能力过人才不正常呢。歧北近二十年不重用奸佞小人,能落到全省‘第三世界’里去吗?因此说,刘书记你任重而道远啦!” 刘扬右手一横,说:“王书记你这话不对,什么叫我任重而道远,这是我们大家的事。你们都不干,我就是累死也把这个地方弄不到哪里去。” 小河区的两个副区长上任了。这两个三十多岁的一般干部的提拔使用,在全市激起了强烈反响,死气沉沉的干部作风一下子有了活力,不少人又重新看到了光明的前途,开始行动起来,振作起来,正派起来,严肃起来,不再是以前那种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的混世生活。刘扬让组织部把两个人的简历和面试时提交的论文全文在《歧北日报》上刊登了出来,目的是给全市干部一个信号,即有为才有位、有才方可用,新一任市委书记是注重实际能力的,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从七月三日夜里开始,《歧北在线》出现长篇评论文章,对刘扬的干部使用大加赞赏,说这是歧北振兴的希望所在,只要这样坚持下去,三五年歧北市就会看到可喜的变化。跟帖的人很多。此后的每个晚上,都有新文章出来,一是赞扬,二是感谢,还有一些建议和意见,为全市的工作出谋划策。刘扬的住宅有电脑,但他晚上在细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补政治理论课,没有上过网,不知道网上的赞誉之词。 七月五日,田野主持召开全市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会议不在会议室,而是放在了歧北世纪饭店的草坪上。先是发言,自由发言,近十家房地产商争先恐后宏论城市建设对招商引资的重要意义,建议市政府拿出更多的地皮用于开发住宅区建设,政府部门的一把手则出言十分慎重。两个小时后,刘扬讲话。刘扬说:“我满足各位开发商的要求,把南北两山所有的土地给你们,请你们根据市场需求建设中高档别墅,满足富裕起来的人群对高档住宅的要求,旧城改造暂时停止,在我担任歧北市委书记期间,不再进行劳民伤财的拆了旧楼建新楼的所谓城市经营。城市规划内需要拆迁的建筑物,先妥善安置住户和原单位,在没有了任何问题的情况下再组织拆迁。请各位房地产商着眼歧北新城的建设,新城建在哪里呢?城西边的荒滩上,住宅楼必须在二十层以上,绿地、水、便民市场、超市一并建设。旧城内腾出来的土地如果要开发住宅区,必须经党政联席会议研究通过。目前的任务是清理整顿建筑市场,对各个楼盘和开发公司进行审计,由市审计局、国税局、地税局牵头,市财政局、规划局、建设局参与,房管局积极配合,争取一个月内完成。对开发区没有按规定建设配套工程的,没有完善市场功能的,依法进行查处,责令在限期内补上,并处以一定数量的罚金;对偷税漏税的要依法追究责任;对做虚假广告坑害消费者的企业给予处罚,情节严重的责令退出我市建设市场。” 没有人鼓掌,草坪上一片寂静,只有人出气的声音。 “现在没有房住的干部职工怎么办?”房管局局长问刘扬。 “经济适用房解决这个问题。”刘扬看着这位局长说。 “我建议给没有住房的干部职工和低收入家庭发放一定数额的补助金,让其购买商品房。”房管局局长说,建设局局长赵铎赶忙帮腔,说这个办法更符合当前的形势和国家政策。 “给你三万块钱,你能买得起一套七十平方米的商品房吗?”刘扬问。“就按每平方米三千元的价格计算,二十一万元,政府给三万,余下的十八万你能拿出来吗?” “还可以贷款嘛。”建设局长赵铎说。 “不要多贷,贷十万,贷十年,一个月的还款任务是一千多,工资只剩几百元,这些人还吃不吃饭?赡养不赡养老人?抚养不抚养孩子?”刘扬问。 “英雄是逼出来的。”房管局局长说。 “为什么要把一个平常人逼成贷款住房的英雄?”田野笑着反问。政府部门的好多一把手也笑出声来。 “你们俩为什么热衷于炒地皮搞开发,经营城市?”刘扬问。 “为了城市建设,为了把我市尽快建设成为一个现代化的中型城市。”两位局长几乎是异口同声。 “一座现代化的中型城市是靠炒地皮炒出来的吗?”刘扬蹙起眉头。 “广东省的许多城市在这么搞。” “他们不发展工业?不发展第三产业?”刘扬问道。 “城市建漂亮了,就会有大量的外部资金来我市兴办实业。” 刘扬笑了,他看了一眼田野,又看各部门一把手:“你们在短短的六年时间里,把这个城市的房价由每平方米不到一千元哄抬到五千元,高出辽宁沈阳市三千元,这个城市漂亮了吗?在这六年间,引进了多少工业项目和外资?据我了解,六年间工业项目一个没有,引进的房地产商倒有十来家,原来的二十多个外资企业全部撤走了,什么原因?”刘扬停顿了一下,点了一支烟,“我激动了就要吸烟,以控制情绪,请大家谅解!”憋了两个多小时的人也跟着吸起来。 “甘肃有一个白银市,在沙漠边缘,人家的房价是一千元左右,没有经营城市,也没有搞你们这样的开发建设,但是人家招商引资在全国都树立了典型。陕西省宝鸡市,房价一千多元,不炒地皮,不搞所谓的城市经营,人家是工业和商业都在迅速发展,是我们歧北的三倍。歧北市呢?从西部大开发的口号提出来开始,到现在还在轰轰烈烈地招商引资,招来的商呢?引来的资金呢?在哪里?一年花掉几百万,从上海到浙江,从广东到江苏,再到北京,我看是拿着纳税人的血汗钱在旅游,在给上级领导演戏。退一步说,把这些房地产企业算作是招商引资的结果,房价上涨了四倍,一平方米卖到了五千元,而一年上缴的税收才几百万,不如一个中型工业企业,这个黑洞还要维护多久?我听说我们市里地产商的首户企业是亏损的,糊弄谁呢?”刘扬说。 田野没有安排其他人讲话,他说:“刘书记的讲话,市委、市政府将以文件的形式下发落实,请有关单位和企业认真传达学习。市政府已经有一个新的城市建设规划,下一步要讨论这个规划,广泛征求社会各界人士的意见和建议,今天参加会议的部门和房地产企业,要认真研究这个规划,帮助我们科学决策,建设一个全新的全市人民都说美丽的歧北市。” 没有几个人鼓掌,只是政府部门的一把手意思了几下,房地产商都是一脸的阴晦。 这个讲话当天下午就以文件的形式下发了,十个工作组进驻了十八个房地产开发企业和市建设局、房管局,进行综合审计。歧北市的房地产开发市场一片风声鹤唳。 七月八日,全市教育工作会议召开,这个会议安排在了市一中。下午开会,上午刘扬及各位常委和副市长、人大正副主任、政协正副主席二十多人到一中校区视察。一行人走到高二年级教师办公室时,正碰上一个年轻教师发牢骚骂人。刘扬走了过去,问怎么回事。 年轻人自己点上一支烟,平淡地看着刘扬。他猜想问他的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新来的市委书记刘扬,因为其他人他在电视上见过,只有这一位不认识。“我骂人关你什么事?”年轻人说。刘扬说:“你一个教书育人的人,在你的办公场所如此低俗,我不能问问你吗?”“你是谁?你管得这么多!”“我是市委书记,问你是我的职责。”青年教师稍微停顿了一下,说:“我要调出去,学校不给办手续。既然你是市委书记,今天你帮我办了这个事。” 刘扬示意一中校长到前面来,校长几步跨到两个人面前。“你为什么不给人家办手续?”刘扬问。“现在有三十多个教师要求调走,三十人一走,这个学校怎么办?都是年富力强的中坚力量,都是在我们学校拿到高级职称的,以歧北市一中的高级教师作为牌子往外走,不能这么随便吧!”校长情绪很激动。刘扬说:“到会议室去,打电话给这些要求调走的老师,请他们来,我给他们办调离手续。”校长急了,声音颤抖着说:“刘书记,这不妥呀!”刘扬握住校长的手,说:“不要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让他们走,你现在留下了人,没有留住他们的心,人在曹营心在汉,能为学校出力吗?让他们走,满足他们的要求。” 不到半小时,要求调走的三十多位青年教师全部到学校会议室。刘扬及市领导、一中校长坐一边,要求调离的老师坐一边。刘扬说:“参加工作就在一中的老师请举手!”有九个人。“感谢你们多年来对我们歧北教育事业做出的重要贡献,我——新任的市委书记给你们放行!请一中的工作人员给这九位老师现在就办手续。你们去吧。”九个人互相看了看,走了,有的人出门时又回头看了看会场。 “请从外面调进来的老师举一下手!”刘扬说。 对面所有的右手都举了起来。 刘扬说:“分两种情况,一中主动调你们来一中执教的,现在办手续,走吧!” 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托关系到一中的,也给你们办手续,不过,这个手续不是办到你现在要去的学校,而是办到你原来的学校。现在就办。”刘扬坚硬果断地说。 市领导这边出现了笑声,一中校长脸上有了笑容,而对面那边骚动起来。 “那不行,这不公平,一样的老师,为什么有的人走了,到东南沿海地区挣大钱去了,而我们却要回到原来的穷地方。”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老师站了起来。 “你们觉得不公平,那对我们一中公平不公平呢?”刘扬问这位老师,“你们托关系走后门到我们一中来,带上了最好的学生,享用最好的教学条件,住最好的房子,还在工资之外领取课时补助金。全市其他学校没有‘菜篮子’补贴的时候你们有,国家政策规定多少就能拿到多少,并且你们一年还有两千块钱的旅游费,我们市级领导也没有这个待遇。市上有些五十多岁的老科长现在还没有分到房子,而一中给你们这些高级教师住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水电暖全部免费,就这样,你们还不满意,觉得歧北一中对不住你们,认为你们跟广东那边的老师的收入有差距,要过去。你们过去吧,到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去,歧北市不阻挡你们,但是,不是正常调动,而是其他途径,要么是你们辞职去;要么是你们回到原来学校后再调过去。这里,我提醒各位想一想,倘若你们没有到歧北一中,你们现在的职称是中教一级,还是中教高级,还是中教特级?”刘扬说。 “我们不能答应,我们要向省上反映情况,或者罢课。”站起了十几个老师,七嘴八舌嚷起来。 “你们上天都可以。”刘扬说。刘扬转过脸对校长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一中当校长,把学校的教学搞上去,一个是退居二线,到小河区去当区长,把小河区治理得井井有条。”这句话引得满堂大笑,刘扬也笑了。 “我连一个学校都管不好,哪里还能当区长?”一中校长一脸的难为情。 “知识分子不好管理,高级知识分子更不好管理。”刘扬说,“从新中国成立以来,知识分子问题就一直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怎样让这些人团结一致,把各自的工作搞好,一直是一个难题。毛主席是大知识分子,世界伟人,周总理也是,他们对这个问题都很头疼,解决起来很费劲,我们这些平凡人就更没有好办法了。——你们说难办不难!”刘扬问他的同僚。 刘扬继续说:“有人把知识分子比作天鹅、老黄牛、梭子鱼,这三位知识分子要拉动一辆车,结果是三个方向,一个向天上去,一个往水里去,一个沿大路走,车子就停在原地不动,确实是这样。我经常参加我们那个企业的几位高级教师的争论,有意思得很,有的人说贺敬之的诗歌好得很,有的人说是一堆废纸,远不如柯岩写的东西;有的人说蒋介石是中国历史上最不要脸的男人;有的人说蒋介石是他的偶像。你们说,这些人的思想怎么样就能统一起来?怎么样才能步调一致?因此,学校不要指望每个老师都听学校的,放开来,让他们各自发挥各自的智慧,最后拿一个尺度衡量他们的工作绩效,然后根据考核结果进行奖罚,就对了,用最简单的办法应对最复杂的事情。” “好了,你们现在就去办手续,下午作为特约代表参加我们歧北市教育工作会议,听一听我们市上对教育工作有什么新的安排意见。”刘扬说。 市领导都起身往外走,那些被要求调回去的老师坐着不动,静静地看着刘扬,一脸的无可奈何。走到门口,刘扬反身对坐着的老师说:“现在就给你们办调出学校的手续,你们毕竟为我们歧北市的教育事业付出了多年的心血,我们不会亏待你们的。”这一下,老师们都站了起来,向门口走来。“刘书记,你这不是釜底抽薪吗?”校长焦躁地问刘扬。“我敢放就敢担当责任,我有信心让一中恢复到全省前三名的位置。”刘扬说,“你用这些老师,你现在如此管理这所学校,你们的排名在全省居第十一位,在我市也是第二位,在济北县一中之后,在全市人民面前交不了差,而明年的高考,一中排不到全省前列,我辞职。” 刘扬一行来到学校办公室,那些老师正在办理手续。刘扬对校长和即将离开的老师说:“你们走人,房子三天之内交给学校,由新调入的老师居住。你们原先交付的房款,按年限进行折旧计算,剩余的钱全部给你们退回。” 几个人停了下来,转身问刘扬:“凭什么?这是我们的房子,为什么要交给学校?” “你们有产权证吗?”刘扬反问老师,“几万块钱能住上百十平方米的新房子吗?出了一中校门,谁给你们这种房子?这是绝对的条件,不容商量。那些早年分给福利房子的,如果这次调出的老师当中有人的话,也要把房子留下。” 随后,刘扬、田野在一中会议厅召开会议。刘扬说:“我们下午的会议将会使全市的老师眼前一亮,将会激发绝大多数老师的积极性,一中不要担心因为走了一些人会出现老师岗位的空缺。我的意见是:面向全省招考中青年优秀教师,在岗位空缺的情况下聘请我市退休了的特级老师和全国优秀教师来一中代课,按课时和考试成绩支付薪金。这样,不但你们的师资力量不会削弱,反而会得到加强,并且这个聘用制是一滩活水,来来往往,生机勃勃,不像现在的这批人,一旦调入就无法再辞退。” “人走了,工资总额随之下降,这笔费用从哪里来?”校长问刘扬。 “市财政拨付一中的经费不变,你们合理支配就行了。”刘扬说,“你们给老师发放课时费的做法是错误的,工资就是老师教学的薪金,还额外发什么钱?这是一笔很大的支出,为何不作为奖金进行奖励呢?大家都一样,人人有份,激励作用就没有了。以后老师应该交的各种费用都要交,比如水电费、取暖费、学生的学费,不能变成老师的福利,在奖励这一块体现成绩的作用、贡献的作用,真正让全身心投入教学并取得优异成绩的老师在物质上得到丰厚的回报,在精神上得到最大的慰藉。你们说说,现在一中最好的老师是谁,没有人知道。我在金河二中上高中那时,我们特别羡慕歧北一中的学生,原因是歧北一中有名师,有三个活字典,有北大、清华的高才生在歧北一中教学生。八十年代初,歧北一中考取北大、清华的学生要占全省的三分之一左右,现在呢?我们要清醒地面对现实,让那些唯利是图的老师走,让那些以事业为重的老师得到应有的回报,我们这个学校就活起来了。” 一中的校长、副校长频频点头,市领导也随声附和。田野说:“刘扬书记讲得特别好,讲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你们要尽快拿出一套办法来,把刘书记好的建议落到实处。” 刘扬忙摆手,说:“我只是说些我的想法,真正的好办法在一中学校,在我们在座或不在座的教师的思想观念中,你们是教学教育工作的实践者,最有发言权。你们觉得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做,不要犯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的错误,当官的话大多肤浅,仅供参考,不能当圣典用。有的人喜欢好为人师,指手画脚,乱弹琴,不照他说的办就不高兴,这种人是最无能的人,我们这一班人就是你们一中的服务生、勤务员,做好服务工作是我们的本分,分享你们的成绩是我们最大的快乐,也是对全市人民最好的交代。” 最后刘扬说:“请同志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学校领导要不要带课?”他看对面一中各位校长的脸色,再看同僚们的脸色,“据我所知,歧北各个中学的校长不带课已经好几年了,中心小学的校长也不带课,有的学校连教务主任、总务主任、政教主任都不带课,这些人除了开会就是闲逛,形成了一个新的官僚阶层,高职称、高工资、高待遇,年年优秀,好事先占,已经到了民怨沸腾的地步。我建议,一中的领导要恢复到过去的那一套教学管理体制中去,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是走在人民群众的最前头的先锋模范人物,要起带头作用,你课都不带,你干什么?全国重点大学的校长都是某个学科的权威人士,或者说是学科带头人,这些专家教授比我们中学的校长忙得多吧,人家也带课,只是带得少一点,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我们的中小学校长,已经完全地官员化了。校长贪图安逸、贪图享受,有些老师就别出心裁想方设法从学生身上弄钱,这就是我们歧北市基础教育、学校教育落后的根本原因。” 会场内一片肃静。 “我们是一中的老师,是一中校长,头上的光环是非常显眼的,在歧北市享有比较高的地位和荣耀,我们的工作和工作所取得的成绩要对得住城乡人民对我们的尊敬。你们要珍惜。” 这是刘扬来歧北市开会时最温和的一次讲话,他动情地平缓地叙说他的心思和想法,有些人被感染了。 下午两点半,会议准时开始,刘扬主持,他请市重点中学的校长坐在第一排,各县区党政一把手坐在第二排。参加会议的除教育系统的领导、代表外,还有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市财政、审计、建设局以及检察院、法院的负责人。这在歧北市是第一次,熟悉了刘扬作风的人一看就知道对教育系统可能要有“动作”了,市教育局领导班子集体坐在第三排,一个个面无表情。 “会议第一项,表彰。”刘扬一字一板念道,“奖给济北县教育局一百万元。”刘扬停了下来。会场立刻像飞进了无数只蜜蜂一样“嗡嗡”起来。除了市领导,谁都不知道这个会议会有如此大的奖励,而且是对一个县的教育局,不是对县政府。 刘扬看着台下的情况,没有表情。 “这一百万是给济北县教育局的,县政府不得拿走一分钱,县教育局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符合国家财经纪律。这是济北县教育局多年为我市教育事业所做贡献的一点奖励。一个经济不在全市一二位上的县,一个没有大型工业企业的农业县,教育工作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蓬勃发展,市委、市政府十分感激,全县农村中小学早十年完成了危房改造,全县全部中学早五年建成了楼房校舍,教育局长全年在乡下跑,在省上跑,跑入学率,跑教育投资,我对这位局长充满了敬仰。”刘扬站了起来,向台下第三排的济北县教育局局长微微颔首以示敬意。会议室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济北县教育局局长站了起来,向刘扬走去,他眼睛里扑闪着泪花。来到刘扬面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刘扬的手,上齿咬住下唇,泪如泉涌。他隔着桌子抱住了刘扬,刘扬也抱住了他。掌声再一次响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刘扬从感动中回过神,继续宣布表彰事项:“奖给小河区第六小学一百万元。”掌声短暂,一片安静,期待刘扬说出理由。这个小学的会考成绩不是很突出,凭什么给它奖励一百万? “小河区第六小学是城市小学学生课业负担最轻的小学,没有家庭作业,四十五分钟完成教学任务,大量的课余时间开展音乐、舞蹈、美术、书法、科技、体育等‘第二课堂’,有力地促进了学生的全面发展。正因为这样,在我市历年考入重点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中,小学在小河区第六小学就读的占了相当的比重。”刘扬说道。这就是理由,一味要分数的教育考核目标将会改变吗?台下不少人在扪心自问。 “奖给去年高考单科平均成绩130分的老师各二十万元,名单是……奖给单科平均成绩120分的老师十万元,名单是……” 会场炸开了锅,议论的声音大了起来,嘈杂了许多。——这是第三个意外。济北县有济北县的奖励办法,最多的是三万多,歧北一中得奖最多的一万元左右,而且都是班主任,任课老师没有这么多。在讨论给谁奖的问题上,刘扬与一些常委和副市长产生了分歧,刘扬坚持要给任课老师奖,他说班主任也是任课老师,学生的成绩是课目成绩,管理是一个方面,最根本的是任课老师,如果平均成绩达到130分,那是很了不起的;如果每个老师都有这样的水平,这个班将是100%的升学率。刘扬说服了其他人,奖励谁的事也就定了下来。 受二十万元奖励的有四个老师,济北县一中两人,谷粱县一中一人,河东区一人,歧北市一中没有。得十万元的共九人,济北县一中三人,歧北市一中三人。歧北市一中的三人当中有两人已经在上午办了调离手续,听到自己得奖十万元后愣住了,走,还是不走?广东那边是高工资,但工作的节奏、强度远非歧北这边能比,一些调往那里的老师返回来了,来了不一定就能进歧北一中。歧北一中这几年零零星星进来的中青年教师中从广东那边来的占多数,而这些老师都是其他地方一中过去又过来的,歧北一中过去又回来的没有让再回到原校。 刘扬接着说:“奖给济北县一中二百万元。”济北县的书记、县长、分管副县长、教育局长、县一中校长及参加会议的济北县代表、在歧北市工作任职今天参会的济北人都站了起来,欢腾起来。他们像他们的教育局局长一样,走上主席台跟刘扬、跟田野、跟所有市领导一一握手。一个会议,济北县就拿走了三百七十万元,沉甸甸的荣誉使他们在小河区、河东区面前第一次将胸脯挺了起来。 第二项是宣读任免文件。刘扬请田野宣读。田野首先巡视了一下会场,再大声念起来:“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汪江涛同志为市教育局党委书记,任命张永生同志为市教育局党委副书记。免去马国兵市教育局党委书记职务,免去段挺市教育局党委副书记职务。”汪江涛即济北县教育局局长,张永生是济北县一中校长。两个人的目光有些发直,头脑里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他们俩对自己的任职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事先没有人找他俩谈话,征求他们的意见。坐在前排认识他们俩的人将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他们,流露出惊异同时带有羡慕的神情。 接下来是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宣读汪江涛任市教育局局长和免去马国兵行政职务的通知。 田野还宣读了市政府的任免文件,张永生任市教育局副局长,市教育局原来的四个副局长全都免掉了。田野说这四位同志将到市属中专学校任职。 会场一片静谧。刘扬说:“随着市教育局领导班子的调整,全市教育整顿工作全面展开。下午五点钟,新领导到任,市教育局的财务报表封存,新班子新账目,市审计局现在就去市教育局开始审计工作。” 审计局局长离席,走出会场。 “我们市委这次任命的教育局局长是行家,全面的教育整顿包括方方面面的内容,汪局长和张局长你们俩下来再做细微的研究部署,我代表市委讲几点要求。第一,城乡学校所有的校外办班、课外补课全部停止,国家规定以外的所有收费一律终止,如果还一意孤行,对市委的决定置若罔闻者,严肃查处。第二,展开全市范围的校舍建设评估审计。第三,全市中小学校长必须是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人才,并且要带课,不带课或者是带不好课、带不了课的南郭先生必须请下台来。凡是用钱买到的校长职务,一经查清,将严惩不贷。第四,允许在寒暑假由有高级职称的老师办一些旨在提高学生素质的补习班。”刘扬说。 “为什么要把市教育局的领导干部全换掉?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我们这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古今不对称,我们现在的教育教学水平还比不上七八十年代,我们在七八十年代位居全省第二位,现在是个什么名次?以往我们的老师把教书育人当做事业干,现在是一种职业,是一种谋生手段,在社会不正风气的影响下,出现了向钱看的倾向。我们市上已经查处了小河区和谷粱县教育局给农村学生摊派教辅读物和配套作业本的问题,城市学校的调查处理工作交给两位新上任的局长。”刘扬说。 “省上一位老领导对我说,他给谷粱县一所小学从省教育厅争取了二十万元的基建款,学区、县教育局的公章都盖好了,我们市教育局的公章盖不上,先是项目办的爷们刁难,后来是分管副局长,下面的老师想局长可能会好一点,他毕竟是市局的局长,不会给一个偏远的村小学难堪,出乎这位老师意料的是,局长说你想占我们市局的计划?门都没有,你们不是省上有人吗?叫省教育厅给你们直接建设,我们不就挡不住了吗?同志们听一听,这就是我们这位马大人——马局长的态度。省上额外的二十万,你竟然不要!一位五十多岁的农村老教师一趟又一趟跑市上,每一次给你还带点山货,你竟然如此麻木不仁,我看你纯粹一个衣冠禽兽,你连最起码的做人的良心都没有,你还当什么局长!”刘扬说到这里拿起茶杯拍台布,“我到市教育局机关,那位姓杨的办公室主任一直在电脑上玩扑克牌,我的秘书说我们是市委的,你们猜这位主任说什么,他说我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干事长呢。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市教育局就是这种情况。市教育局每一个局长一辆豪华型小车,平均每人每年吃喝十来万——这是去年审计出来还没有处理的事。同志们,把这类人集中安排在一个关系每个人每个家庭的教育局,我们的教育事业还能发展吗?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歧北这样一个经济与教育都比较落后的地方,如此作风,还能指望天上掉馅饼、我们的孩子都成功成才吗?白日做梦吧!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图治之本,唯学为先。这些道理,我想今天在座的诸位都懂,比我理解得更深刻。对于教育工作,我是个外行,我希望全社会参与,根除腐败在我市教育系统的为非作歹,让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教师队伍纯洁起来、干净起来。” 掌声雷动。 田野、王凌及所有的常委、副市长都简短地讲了话。田野最后说:“市政府给大家晚上管饭,地点在明月酒楼,统一乘车过去。饭后到歧北剧院看文艺表演。” 五点半钟,刘扬、田野、王凌等市委市政府领导悉数到市教育局,送汪江涛、张永生上任,济北县的书记、县长也同时去了。 也是这一天,《歧北日报》刊登了那一批被免职的科长名单,不久,《歧北在线》发出一篇评论文章,说那些买到手的科长职务又丢了,有人欢喜有人愁,我们网民应该欢呼,歧北的天晴了,天空中有了蔚蓝…… 第六章 半个月亮爬上来 刘扬本来想接着召开工业和农村工作会议,后又一想工业和农村工作没有城建和教育这么紧迫,也不会像这两个系统一出手就有成效,最后决定将工业和农村工作会议并入市委扩大会议,在这个会议上把自己对歧北工农业的发展思路提出来,让同僚讨论,而眼下把一些自己做得半生不熟的事了结了,如罗汉的问题,小河区区长人选的问题,以及济北县两个一把手的调整等等。 他躺在床上回想到歧北近两个月来的工作和所产生的效果,好多事的弦外音他听不到,尽管他本人广大市民还不认识,但他听不到多少声音,他在街头行走得太少了,即使走在街头巷尾,直接议论时政的人不多,至于干部心目中他是怎样一个人,他更无从知晓,那些面对面的恭维话不足信。郑小桐、马强、肖天、吉隆、马国兵等领导干部落马了,一些人上了一个台阶,这些都是自己所为,细想起来,还是一言堂,这些人的命运是他安排的,尽管是常委会研究,提名的是他,最后拍板的还是他,而他对这个地方究竟了解多少?再说田野,还是一个执行者,并且连政府的一些工作他也插手了,是不折不扣的越俎代庖。想到这里,他认为该给同志们一些人事权,工作是大家在干,没有这些人的帮衬,他一个光杆男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有什么作为! 第二天,刘扬主持召开一个小型会议,除市委常委外,还有副市长。他检讨了自己到歧北工作的一些问题,说自己是一个工人,是工作相对简单的企业的负责人,没有行政工作的经验,做事欠考虑,盲目地蛮干了近两个月。同志们都很有涵养,体谅我的莽撞,现在,该到回头看的时候了,请各位同志开诚布公地批评我的错误,并就一些重大事项展开讨论。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看其他人的脸色。这是这些人多少年来练就的政治功夫。田野看到没人表态,便低声说:“我就早说过了,刘扬同志来我市担任市委书记是我们三百多万歧北人的福气,他敢于碰钉子,敢作敢为,并且是正大光明地正本清源,表现出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浩然正气,是我这个市长学习的好榜样。近两个月的工作,可以说产生了雷霆万钧的作用,我市干部的作风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广大市民一片叫好声,看到了我们歧北的希望。我认为刘扬同志没有要检讨的事,我建议刘书记在干部的使用上更加大胆一些,把那些不干事的人坚决拿掉,把干事创业的人提拔上来,因为我们这个地方在干部人事上积累了太多的问题,需要大刀阔斧地整治,几个人的处理才是开了个头,以后这方面的任务还很重,还会出现要官跑官的现象,我们——包括刘书记在内都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田野开了头,后面就有人跟上了。王凌是大力支持刘扬,说田市长说得对,两个月的工作才是开头,任重而道远,需大家共同努力奋斗。田市长说的还会出现要官跑官的现象,刘书记可能还没有想到,我明确跟你说吧,就是我们歧北的极少数老领导、老干部,他们的欲望没个够,他们的子女是龙子龙女龙孙,贵气得很,非当官不可,一出口就是要干县委书记、县长,亲戚或者儿媳妇最起码也是科长起步。这是歧北的历史,也是歧北的现状,刘书记要有心理准备。 王凌几句话说得刘扬茅塞顿开,他听了田野的话后以为田野是给他敲边鼓,提醒他在歧北时间一长会重走前任的老路,经不住人情和关系的侵扰,会给一些不该当领导的人职务。王凌这么一讲,他才明白田野说的是市内的情况,并不包括省上有人打招呼要给亲戚朋友一定级别的职务。省上有人给市里的亲朋好友要官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下面的人一般仰仗上面的关系和人物不跑不送,等待你给他一个官当。这官是享受的,不是出力干事的,分明得很。刘扬来之前,这些事都想到了,但是目前还没有一个省上的人给他打招呼,或写条子给谁官做,他觉得很清静,不是田野、王凌提及,他把这档子事还给忘了。 没有人说刘扬的工作有问题,还是一派赞扬声。刘扬苦笑了一下,说你们就在背地里骂吧。鉴于听不到不同意见,他就说今天开会的正题:“既然没有人反对,我们就谈干部的问题。罗汉怎么办?小河区区长谁当?济北县的书记、县长什么时候调整?大家发言。” 不待田野说话,市委副书记杨哲先开腔:“小河区的问题已经查清了,罗汉没有经济问题,他的失职、渎职问题应该有个结论了。至于济北县的两个一把手,刘书记只是道听途说,我看还是分别谈谈话,叫他们注意与群众的关系,多深入基层,多做些实际工作。小河区区长人选嘛,在担任多年副县级干部中挑一个像刘书记这样雷厉风行的干事人就可以了,不能再拖了。” “田市长,你的意见呢?”刘扬问田野。 “让其他同志先说,既然是开会,就要每个人充分发表自己的意见或建议,我先说不好。”田野笑着对刘扬说。刘扬频频点头。 差不多一致的观点。 “田市长,该你说了。”刘扬说。 “我的态度是你说咋办就咋办。” 刘扬没有想到田野会这样。“我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刘扬说,“今天上午把这些问题全都解决了,明天我还有更艰巨的任务要去完成。” 田野看了每个人的脸,说:“罗汉的事请省上解决,最好是调上去,他是副地级干部嘛。小河区区长由杨书记举荐,我们考虑。济北县的汪琦、王昌马上调上来,安排在县级事业单位当副手,协助一把手工作。汪琦就不是当县委书记的材料,没有主见,没有思路,只会逢迎拍马屁;王昌在济北赌博的照片我案头都有,这种败类还把他放在县长的位置上干什么?” “那谁当小河区的书记?”刘扬问田野。 “我看张勇行。”田野说。 “张勇五十二了,还当什么书记?”杨哲说。 “那你说谁合适?”田野问道。 “选派四十岁左右的人最好,我推荐马兰。”杨哲说。 “马兰是谁?”刘扬问杨哲。 “河东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XX大学的高才生,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担任过团市委书记。” “能力怎么样?”刘扬问道。 “省管干部,非常有头脑、有魄力的一名女干部,可以担当重任。”杨哲眉开眼笑地说。 “大家举手表决吧。”刘扬说。 只有杨哲一个人举手。刘扬纳闷,这么一位出色的女中豪杰怎么这么没有人缘? “同意张勇的举手。” 除了杨哲和刘扬,十三只手举了起来。刘扬是主持人,他最后举手也行,不过这次他没有举手,举不举都无所谓了,他想给杨哲做个伴,要不杨哲作为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太没面子了。 “那就张勇吧。”刘扬说,“区长人选,杨书记你说吧。”刘扬有意柔和地说。 “我孤家寡人、孤魂野鬼、孤掌难鸣,我还提什么人选?”杨哲仰卧沙发对刘扬感叹道。刘扬淡然一笑:“这是你的职责呀,你不推荐谁推荐?说吧!” “那就小河区的常务副区长关中锋。”杨哲说,“军人出身,雷厉风行,干事简单明了,没有官场习气,是一位干将。” 这个人刘扬不熟悉,但他不想过多地征求意见。 全票通过。刘扬冲杨哲一笑:“怎么样,同志们没有为难你吧。”杨哲也笑了,说:“看来我该到人大或政协去了,这个位置腾出来让年轻的伯乐干吧。”众人笑。牛跟道几步跨过来,拍了拍杨哲宽厚的肩膀:“谢谢你,老杨同志,你给小河区干了一件好事。”牛跟道对刘扬和田野说,“通过一个多月的接触,我发现关中锋的确是个好干部。” 接下来就是汪琦、王昌的命运了。田野建议汪琦到果树研究所去,当个副所长,王昌到农科所当个副所长,两个人都排在最后一位,要求两个单位的负责人把这两位县太婆县太爷当科长一样严加管教,分配具体工作任务,严加考核。杨哲反对,说:“毕竟是县委书记、县长,怎么能这样对待呢?”其他人则笑。刘扬有些反感杨哲了。“你是不是跟他们有什么说不清的事情?”刘扬黑了脸问,“这是第一步,离任是要审计的,王昌的问题明摆着,如果抓了现行,那是要坐牢的——我的杨书记!你这样袒护有问题的干部,对一个县的工作,对这个县的几十万群众是一种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你想过吗?” “好——好——好,我服从大家的意见。”杨哲脸红脖子粗地说道。 一致通过。这样济北又没有了书记和县长。“济北空出来的位置,你说谁行?”刘扬问田野。 “相信同志们吧,顺水推舟,第一副书记当书记,常务副县长当县长。”田野有些疲惫地说。 通过。刘扬转向了牛跟道:“牛市长,你已经是市政府第一副市长了,你今天对大家有什么表示?咱们该庆贺你这个代区长的卸任吧。” 牛跟道大声说:“吃什么?我在明月酒楼请各位。”好多人说好事,可喜可贺,四星级酒店,不错。田野说:“老牛这段时间忙忙碌碌疲于奔命,还要请客,不合理,刘书记你请客,你到歧北来还没有请过我们呢,你曾经是年薪过百万的富翁,该破费点了。”刘扬说:“我请客,田市长买单,到小河区的梅林林场去,那是个氧吧。”没想到刘扬竟是这个主意,那青山绿水的好地方,为何不去?异口同声地赞同。 一辆空调面包车载了歧北的政要向西驰去。 农历六月里的绿色要比公历五月中旬荫郁得多,殷实得多,川道里是绿色的海浪,南山上是翠绿的幕墙,北山是金黄色的麦浪,一股蓬蓬勃勃、昂扬向上的可感可触的精神力量在乡野间涌动着,作为这个地方的政要人物,都非常地振奋。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农民的喜悦写在脸上,笑声、歌声,在路边、在田间地头此起彼伏,这丰富、生动、活泼的场景感染着车上每一个人。王凌率先唱起了歌:“我是公社小社员啦……”牛跟道狠了劲猛拍王凌肥厚的后背:“老掉牙的歌,唱啥唱!唱新的。”王凌说:“就会这一首歌,小学时学的。高兴嘛,大家都唱吧。” 车到了西山乡街头,眼前的变化让刘扬的心情更加振奋,他叫车停下来。一个月以前的脏乱不见了,不正规的“十”字也不见了,眼前是一个街心公园,开着几种叫不上名的硕大的山野花,还有几株高大的落叶松、冷杉。 “什么时候建成的?”刘扬问牛跟道。“半月前。”牛跟道回答。“小城镇建设,该有点样子么。”牛跟道接着说,“果品市场也建成了,全是农民投资。”牛跟道走在前面,向商铺北边走去。 果然在集贸市场的北边出现了一个宽大的市场,早熟的梨正在交易。刘扬用特别感激的眼神看着牛跟道,点了几下头:“牛市长,市委感谢你,短短三十来天,你就解决了一个多年来没有解决的大问题,还是农民投资,应该给你嘉奖。”田野也是称赞不已。“应该批评王凌,作为代理书记,你怎么不知道?”刘扬说。“不能批我,我也参与了,我还得罪了西山的书记和乡长呢。我把这两个人骂了好几次,见一次骂一次,这两个人现在都不敢见我。”王凌为自己辩护。“是这样吗?”刘扬问牛跟道。“是这样,王书记和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下了死命令,说:建一个街心公园,乡政府从办公经费里解决,区上不给一分钱;果品市场在一个月内建起来,你们自己跑资金,区上还是不投钱,两件事弄不成,就地撤职。”刘扬笑了:“我冤枉了你?”王凌点头:“有一点,不过我不生气,我没有给你汇报嘛。”他们边走边说。“投资了多少钱?”田野问。“二百万。”牛跟道说。“这里原来是河滩,农民义务投工投劳,把河水切到北岸,修了河堤,又征用了十亩地。”“地价多少?”刘扬问。“入股分红。”牛跟道说。“这个办法好。农民最多的股份有多少?”“六十万,村上的支书,他几年卖苹果得了近百万。他本来想几个人弄,也设想了好几年了,但手续一直批不下来,肠梗阻就在我们的市建设局和规划局,不给批。我们得知情况后,没有再问他们,就动手搞了。开工的第三天,市区两级建设和规划部门的头头就来了,兴师问罪来的,我不在现场,农民群众就给围了起来,说抓人吧。这伙人还真行,给公安局打电话,要求出警。警察也来了,我也就来了。两个单位的负责人还对我说手续没办,不能建的。我就问了:是你们没有办,还是我们没有办?人家说我们没有批,下面就不能建。我说你们为什么没有批?对方说整个西山镇还没有规划,市场就不能建。我不想再费口舌,就说找刘书记去吧,小河区的两个一把手都停职了,你们想继续当官就去市委书记那里要说法吧,我没有工夫跟你们瞎扯淡。”“警察没有抓你?”刘扬笑着问。“哪敢么?我是市委常委、副市长啊!我也说了,我说你们赶紧走,不走的话我请刘书记来,刘书记一来,你们的官帽就落地了。这伙人眼睛里喷着火但也没有办法,悻悻走了。市场也就建成了。” “市场占地一百二十亩,建有三十间气调库,村上的(“文。)书记是最大(“人。)的股东,也就毫(“书。)无疑问是(“屋。)董事长,请了党校的老师搞了公司的章程,建立了董事会和监事会,同时还成立了果农协会。现在来这里采购果品的商人,不直接跟果农打交道,而是同果农协会商谈,协会负责果品质量,协商定价,商贩不得压价压秤。村办公室还建立了一个信息中心,及时了解全国市场行情,随时调价,及时发布信息,最大限度地增加了果农的收入。”牛跟道向大家介绍了市场的基本情况。“多好的事,多少年就不管么!你看这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市场建起来了,交通安全问题解决了,果品的出路更宽了,果农的收入更高了,还没有要政府的一分钱。新思维、新天地,美中不足的是没有见报,好多人不知道。”刘扬说。“跟你学的,这是工作,没必要拿出去说。”牛跟道答复刘扬说。 时近中午,牛跟道说在街上的餐馆吃饭吧,叫西山乡书记和乡长及村上的干部来,我们见见面,给这些同志美言几句,鼓鼓劲,叫他们着手下一步的果品深加工的事。刘扬说就不干扰人家的工作了,吃饭倒可以,我请客。 刚要出市场门口,一群年轻人风风火火来了。牛跟道压低声音说:“他们来了。”书记、乡长、村书记、村主任,十几个人小跑着朝市场走来。牛跟道一一介绍,西山乡书记双手握住刘扬的手,乡长握住田野的手,说什么也要在街上吃饭,刘扬看田野,说:“田市长是老哥,你说吃就吃吧,我们每一个人可要付费,街心公园就是乡政府从口粮里省出来的呢。”田野说:“吃吧,这么好的事,我们都高兴,今天就大吃二喝,不要你们掏腰包,我一市之长请大家。” 说说笑笑,到了一家川菜馆,装潢还讲究,挺干净,差不多坐了四桌。刘扬说:“先掏腰包,谁的钱多谁请客。”乡上书记双手合十,怯怯地说:“刘书记,给个面子么,三万多人的一个乡,能迎来这么多市上的领导,我不知该说怎样感激的话才能表达我的心情。我在这里当乡长、当书记六年了,这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市上领导,我请了不行吗?这市场我跑了六年,没有牛市长,没有王书记,这市场影都没有。我们的农民各卖各的,人家压价压秤,西安市卖四块钱一斤的桃子,我们给人家两毛钱总过(一次性卖断),还要折秤。现在就没有这事了,我们可以从网上销售,价钱翻了几倍,今年有的农户仅果子要卖几十万呢。” 刘扬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一把钱,整捆的,一万元。他说:“我的好兄弟,你掏钱可以,你把这点钱收下,分给在座的乡上的村上的干部,叫他们给自己的家人买一件好衣服穿,行不行?” 书记没话说了。“我是从企业来的,我现在的工资不高,但绝对是你的两倍,你请什么客?今天在座的除了你们这一拨人,都是厅局级大员,是歧北市的最高级干部,你说,是大干部请小干部吃饭,还是小干部请大干部吃饭更合乎情理?”刘扬说,“如果在你家里,你请吧,今天我来请。你们听王书记、牛市长的话,支持他们俩的工作,把市场建成了,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市委、市政府感谢你们!别的不说了,我们还要到梅林林场去,跟林场场长讨论在林区发展畜牧业的事,赶快吃饭吧。” 乡长书记面露难色,又不好再说话,就坐在了门口一桌,准备招呼领导。刘扬看了一眼,说:“坐我这一桌,还有果品市场的董事长,我要给你们敬酒。” 正宗的川菜,十来个市上干部吃得津津有味。刘扬付钱时,一口四川话的老板娘出来了,说免费,说她在歧北已有四个连锁店,生意兴隆,今天在这里招待市委书记、市长,三生有幸。她听说了,歧北来了一位新的书记,时间不长,撂倒的贪官已经不少,老百姓交口称赞,她想有这样的领导,歧北往后的发展更快更好,因此今天不收钱,要付饭钱,就从她身上踩过去。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刘扬问:“你对市上的工作有什么要求,讲出来,我们认真办理。”老板娘说:“在歧北的外省人不少,孩子上学难,市领导能不能过问一下,出台一个办法也行,多交钱也行,就是不要拒绝。”刘扬问:“你的孩子多大?上几年级?”对方说:“我的孩子已经上大学了,我说的是所有外地人的孩子上学难的事。”刘扬有些感动,说:“我回到市上马上解决。” 半个小时后,刘扬到了梅林林场场部,场长包森林早已等在门口。“刘书记,菜都凉透了!”包森林满脸的谦恭和卑微。“吃过了,咱们到深林里去,到养殖业发展得比较好的村子去。”刘扬说。“这么急?”“十万火急。”刘扬笑了。 许多人已是第二次见面了,包森林一一问候。林场的越野车前面开路,向绿色压迫人的心境和眼神的地方驰去。刘扬叫司机开慢点,因为他发现了这里跟小牛一般大小的猪,在路边的树荫下乘凉,那个肥大,真够把人吓一跳的。刘扬去过西部几个城市的养猪场,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猪。那些在养殖场的猪好像也没有这么好看,有光泽。他大声问:“这里的猪似乎跟养殖场的不一样?”没有人回应,其他人可能没有发现这些不同之处。“你们看这些猪的毛色,与养殖场的不一样。”司机终于说话了,“就是不一样,这里的猪吃的是杂食,都是最新鲜的,大多是路边田埂上的野菜,带露水的野菜,没有污染,再加上足够量的运动、水和阳光,就是最健康的猪了。这里的猪肉要比养殖场吃残汤剩饭的猪肉好得多,也没有病变。鸡也是一个道理,人家的鸡是散养的,吃粮食,吃虫草,甚至于吃石子,大量的奔跑,天然的纯净水,充足的阳光照射,体质好,毛色顺,又肥又大,而城里圈养鸡就明显不行,像病鸡一样。”刘扬觉得司机说得有道理。 这里的村庄也不错,新房多,红砖白墙,还有小二层,房顶上有太阳能热水器,院子里有太阳灶,小屋脊上家家户户的卫星接收器。看样子,这里农民的生活整体上要比城市下岗职工还好一些。 “牛市长,这里你来过吗?”刘扬问。“来过。”牛跟道回答。“这里农民的生活怎么样?”“还不错,家家户户有几万元的存款,多的几十万。不足的地方就是蔬菜少了一些,自己种的吃半年,从集市买农民就有些舍不得花钱。不过他们都很满足,老人千谢党恩万谢党恩,三四十岁的年轻人都在想方设法增加收入,并且空前地重视教育。原来这里的学生长大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出苦力搞副业,现在不同了,有大学生了。” 车由比较窄小的峡谷进入一片开阔地,山也由高耸入云变成馒头状,直线的陡峭没有了,出现了柔美的曲线,碧黛青绿没有了,呈现在眼前的是闪动着粼粼光芒的草绿,金水河幽静地漫过草地。如果不是要了解养殖业的情况,刘扬真想光着脚板逆河溯源而上。“有谁想下去浇水?除了田市长、牛市长,你们都下车吧,在这河水里洗一洗吧。”刘扬说。没有人下车,书记、市长不下车,要去工作,谁还好意思下车去玩!没有人下车,刘扬看着田野笑:“下车吧!我说带大家来玩的,现在又谈上了工作,我检讨。平时没有节假日,今天下午咱们玩半天吧。”田野笑逐颜开:“就等你这句话了。同志们下车吧,玩吧。”十多位都在四十岁以上的壮年人像小孩子一样争先恐后往车下挤,你推我,我推你,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王凌说:“谁再闹我就要放个屁,臭死你。”“不行,大家在工作上都太压抑,现在放松一下,撒一把野,你这个纪律神就把眼闭上吧。”牛跟道拍了一下王凌的方形脑袋。“我先臭死你个牛跟道!”两个人闹成了一团。 一般的河水下面是沙地,这条河怎么没有河床,下面是一尺多长的青草呢?没有人知道。包森林折了回来,说各位领导在这里玩水呢。刘扬问:“这河怎么回事?下面没有沙,而是草。”包森林说:“这就是人家的聪明能干。本来是沙石,这里的人在沙上面填了草,就是这个样子。河水本来不大,都是从林里流出来的,清爽得很。” 洗脸的,洗手的,还有跑到上游洗脚的。没有了上下尊卑,全都是人,人格平等的自然人。刘扬把水撩到杨哲的脸上,牛跟道掬了水汆进刘扬的脊背上,好不热闹。 远处传来了牛铃铛声,还伴有山歌唱腔:“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牛童,隔河望着你,夜里想着你。”竟然是个女人的歌声。城市人自然对这情景非常感兴趣,一个个站起来辨别方向。又听见了牛的叫声,越来越近。不大工夫,一群五六十头牛的队伍款款而来,有黄牛,有犏牛,赶牛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戴着一顶雪白的草帽,穿着一套红白相间的运动服,身后跟着两只气势汹汹的土狗。 “你把牛往哪里赶?”包森林走上前去发问。“往你大(爸爸)的额路上(额头)。没有赶到你家林子里,看你管得多不多!”中年妇人狠狠剜了包森林一眼,从一群男人的注目中趾高气扬地走过。包森林赶了几步,被两只黑狗呼住了,狗停下了脚步,从鼻腔里呼出了声音,看样子如果包森林再不收住步子,它俩就要下口了。 又一拨过来了,这一群有牛有骡子有马,也有狗,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三个人有说有笑赶着牲口向北边的一个沟里去了。所有人都注目凝视——除了牛跟道。牛跟道在洗脸,一遍又一遍地洗,完了洗胳膊肘儿,摆了毛巾擦脖颈、胸脯,一副到乡下来享受生活的样子。刘扬发现了牛跟道的不在乎,看了一眼包森林,一脚将牛跟道踹进河水里。牛跟道抬起身来把刘扬拽进河里,按下刘扬的头,让刘扬的面部经受河水的洗礼。“哎呀,你怎么能这样糟蹋刘书记!”宣传部长大声叫起来。“这里没有书记,只有爷们,刘扬哪里享受过这么好的水的洗礼?这水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不信你洗过两个小时后摸一摸,皮肤将光滑细腻,弹性大增。你没有看见我这一阵子在洗脸吗?”牛跟道振振有词。 刘扬干脆坐进了河水里,对包森林说:“你为啥不下水?”包森林脸上有点窘态,说:“我天天跟这河水打交道,没啥好洗的。”“刚才这几个农民好像对你有意见,他们赶着牲口上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不待包森林回答,牛跟道抢先说:“放牲口去了,向北那个沟里进去,就是一片看不到边的草地,是一块小草原——不是小草原,包场长的林地也在那里,附近几个村子的牲口下午都在那里。”“你知道的这么多?”刘扬说。“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来过,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去看看!”刘扬说。 刘扬和牛跟道换一套背心和短裤,上了车,向北的沟里开去。 山里的中午是清凉的,尽管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但不觉得闷热,山风携着花香、草香和正在成熟的麦香,阵阵袭来,让人沉醉,又让人精神倍增。这与城市中午那种扑烘烘的夹杂了恶臭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脚下是细小的花朵,绚丽多姿,五彩纷呈,蓝天是那种清爽的悠然自得的蓝色,没有一丝杂质,离人不近也不远,没有白云彩,间或有鸟的叫声飘过来,显得这人间天堂的幽静。衬托这幽静的还有响彻沟壑的虫鸣,下午两点多钟的虫鸣虽然没有正午时强悍,但还是给城市人上了一课,不知多少种昆虫的鸣叫一旦联合起来,就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刘扬这伙人已经下车徒步前行,因为眼前已经有牲口在草地上吃草。往里走,牲口更多。确确实实是一个小草原,看不到边的平坦的碧绿草场。与草地极不和谐的是不少白色的水泥杆子插在那里,连接水泥杆子的铁丝被人铰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牛市长?”刘扬问牛跟道。牛跟道让包森林回答书记的提问。包森林说:“林场已经把这里规划成了白皮松的繁育基地,但被这里的几个村干部带领几千农民阻止了,我们几百根水泥杆子当天就被抬到一个河堤上搭了便桥了。”“这草地是谁家的?林场的,还是村子里?”刘扬问。包森林说:“区政府发文批准了的。”牛跟道接了话茬,生硬地说:“官僚主义害死人。如果你们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弄不好会出人命的。”牛跟道提高了声音对大家说:“我们还没有看到这里的农民朋友的富裕生活,看到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感到非常高兴和振奋,这里的群众早已过上了小康生活,早在十年前他们就普及了家庭影院,一般家庭的存款都在三万元以上,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养殖业的发展,尽管是散养,很粗放很原始的一种放养,但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农民来说,这是命根子。据老人们说,旧社会这里有财主——大家注意,不是地主,是财主,财主不但有地,还有成千头牲口几万只羊,厅堂里的太师椅上铺着豹子皮。那么多的牲口没有把林毁掉,林就在家门口,家家户户烧木材,烧不尽,原因在哪里?就在养护上。老人们说,他们不砍柴,腐朽了的树枝烧不完,新的又长上来了,越来越密,林越来越大。不得已砍掉一些,给牲口腾出草场的同时,还能卖一些钱回来。我到林场的林子里看了,松树的枯枝很多,而你们林场不让农民烧柴,有些多余的树枝是要砍掉的,砍掉了就加快树木的成长,而你们不砍,也不让农民砍,我真不知道你这个场长是怎么想的。”牛跟道喝进一口水,继续说,“我听说你们林场和村民的关系现在特别紧张,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农民对你们意见非常大,根源还是在你们林场方面。你把人家的耕地圈进了你的林区,说啥东西都是国家的,两亩薄地算什么?我不知道你真是个法盲还是有意欺侮农民。在特殊时期,任何东西都是国家的,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看看中央的政策,‘三农’问题是第一位的,工业都在后面,你的林业就是天字一号,你想占到哪里就到哪里,你这叫无法无天。耕地占了,大量的牧场栽成松树林,你是发了财,一年进来几十万,你知道钱的重要性,那么我们的农民兄弟呢?一个牲口进了林区——本来就是人家原来的牧区,处罚六十元,谁给你的权力?随意殴打农民,还说什么这是轻的,本可以抓人的。包场长你问问你的前任的前任吧,人家跟这里的群众是什么关系?鱼水关系,那个时候的林场工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那还是生活困难时期,现在你是有钱了,而这里的农民把你当狼看待,你还心理不平衡,你有啥不平衡的?” 牛跟道对大伙说:“政府没有投一分钱,这里的村庄建设得非常漂亮,是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比那些我们投了钱的还要好,大家过会儿看一看。”刘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要说话。牛跟道停了下来。 “既然是样板,你为何不给我们说一说?”牛跟道说:“我是出于保护这些村庄,不要叫前来学习的官老爷们给吃垮了。”没想到牛跟道是这个态度,“我们向外面的学习还少吗?我参与的对外学习大概持续了十多年了,每一次组织一支县区委书记、县区长、乡镇长及政府各部门的头脑浩浩荡荡去学习取经,累计花掉的钱恐怕几百万了吧,结果呢?还是自己的一套,老牛拉破车。假如这些村的情况上了电视,上了报纸,那些以学习之名行旅游之实的领导干部会络绎不绝的。因此,我还是坚持认为,让人家自己好好发展,以后有适合他们的项目给一些,把这个地方建设成为我们歧北市的后花园。” 刘扬看田野。田野说:“我赞成老牛的观点,也支持他的工作,包森林同志的工作一分为二地看,有成绩,也有问题,我建议换个地方。小河区林业局局长的位置不是空着么,让他当这个局长,把全区的林业建设抓起来,就像你侵占这里的耕地一样地狠,把全区所有能绿化的地方全部绿化了,用三年左右的时间实现绿色小河绿色歧北市区的任务。包场长,有没有这个信心?”包森林笑了,没有直接回答。“我同意。”刘扬说,“当了小河区的林业局局长,就不能再侵占人家的耕地了,我们在春夏秋三季能看到满眼的绿色就行了,先生态效益、社会效益,再经济效益,好不好?”包森林点头。“推荐一个跟你一样抓工作的年轻人,但不能像你一样不讲政策,不讲法律,不顾人情。”刘扬说,“让农民群众共同参与林业建设,让林业和农牧业协调发展。” “比如这松树上结的松籽,让农民去采,你们收购,农民跟你们一样爱惜树木,不会把树弄坏,原来我听说就是这样的。你们不让农民得利,自己雇工采摘,结果是树头树枝一齐被砍掉,成长了十来年的松树就给毁掉了,钱收了一点,而一棵树的钱没了,这笔账你算过吗?”牛跟道说,“比如枯枝败叶,你让那些闲人去砍,砍掉的结果是两好,农民有了硬柴,你们的树快速成林。不要担心农民会怎么样,问题是我们的心理不怎么样。你当了林业局局长一定要好好学习党的基本理论,好好钻研一下群众路线的深刻含义,弄明白什么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尤其是一切依靠群众这句话,是何等的重要。” 一个站在草地上召开的会议结束了,上车。车在草地上、在整个牧区转了一圈,群情振奋,兴高采烈,刘扬给牛跟道一包烟——中南海:“感谢你,你为我们歧北市发现了一个后花园。到村子里去。”牛跟道不慌不忙地把香烟放进自己的皮包里,刘扬又拿出一包给大家分发。王凌大喝一声:“老牛,把‘中南海’拿出来,你斗胆一个人独吞了!”牛跟道睁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把中南海拿出来,中南海在哪里?在北京呀我的哥哥,那是中央首长住的地方,我怎么给你拿得出来!你要干什么?”王凌一拳砸在牛跟道后背上:“少胡搅蛮缠,这包烟你一个人不能独吞了。”牛跟道哎哟了一声,说:“那天在一个叫丰裕的村子的后山梁上,刘书记差点把我吃了,我吓得都尿裤子了,你还死着脸火上浇油,今天反过来想吸这么高档的烟,做梦去吧。”“刘书记是初来乍到,如果你老家伙遇了我,我当场就把你给撤了。”王凌一只手还在牛跟道的皮包上纠缠。“你肯定会把我毙了。”牛跟道不依不饶。刘扬给王凌一包。王凌收了手,笑着说:“人有时候还是要脸皮厚一点,我知道我这样拾掇牛跟道,刘书记会给我一包,果不其然嘛。谢谢你啊刘书记,今晚上我家吃晚饭,我亲自给你包饺子。”“就你那熊掌,还能包饺子?”杨哲来了一句。“那就上你家去。”王凌说。“刘书记又没有给我‘中南海’!”“你女人一个,见烟叶味就呛得不行,要烟干啥?”牛跟道说。“我不会给我的女部下吗?”杨哲说。“啊——?你还有女部下?是谁?”王凌粗声粗气地叫起来,刘扬田野也笑了起来,看杨哲说什么。“一个比王昭君还美的女人,说来你们都羡慕死了。”杨哲继续卖关子。“谁?说出来我把这烟给你,我咋没有发现我们市委大院有比王昭君还美的女人。”王凌认真起来。“给来我就说。”杨哲伸出手去。王凌把烟悬空:“说吧,说了这嘴肉就掉进你这只老狐狸的肚子里了。”“我老婆,拿来吧。”杨哲去夺烟,王凌闪开了。一车人乐了,牛跟道喝进去的纯净水喷洒到了刘扬的脖子上。“还王昭君呢,赛貂蝉吧。”向来文雅的田野在杨哲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刘扬由笑转向阴郁,他想起检察长给他引荐的那个女人。 这是隶属于西山乡的一个行政村,所有的房子都坐北朝南,都是小二层的二分五的标准独院,白墙红瓦,十分整齐。村委会是一个宽敞的大院,三面平房,办公室只有一栋房,其他两面村支书和村主任占用着,分别用做兽医药店和卫生站。村支书是一个兽医,三十多岁,村主任过了花甲之年,是位老中医。两个人住在这里,有病看病,有事做事。这两个人还不拿报酬。当刘扬自报家门并介绍了几个人时,两个村干部几乎不相信这一群男人是歧北市的政要,原因是这荒山野岭从来没有地级干部来过,区上的干部也没有来过,只是前些日子来了牛跟道,当时牛跟道只说自己是歧北市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并没有说他是副市长,在村支书家里吃了饭后硬要付饭钱,被当家的妇人骂了一通。刘扬、田野、杨哲、王凌、牛跟道等在村委会院子里的树荫下落座,村支书没有给每一个人倒水,端上来几盘夏熟的苹果梨。支书说:“这是绿色果子,没有喷洒农药,比水解渴。”他们俩不汇报工作,而是人家问什么答复什么。这个村庄接近二百户人家,一千四百多人口,平均每个家庭饲养十六头牲口,五十多只鸡,四头猪,加上菜籽、胡麻、黄豆、洋芋等经济作物,户均年收入在两万元左右,这笔收入不包括小麦、玉米等粮食和小青年在外的打工收入。谈到村里的房屋建设,支书说:“我们农村建房讲究字向,按照我们所处的方位,建北房最好,而小二层眼下最时新,就这样了。”刘扬问能不能发展规模养殖业,对方的回答是不能。村主任说:“地方太小,已经饱和了,山前岭后十来个村庄,几千头大牲口,能够用的草场就那么三处,林场还每天来驱赶,在啥地方能建规模养殖场?你们看,林场场长就在这里,叫他说,我们的牲口过几年恐怕只有在天上的云彩里去放牧。”支书说:“发展养殖场现在提倡的是圈养,我对这个说法持不同意见。牲口要成长得快,必须有足够的活动量,有好的草料和水分,关起来就长不好。这跟人是一个道理,好人不能关,关起来的是犯人。你们看城里养殖场的猪,那就不如我们这里的猪,同样的饲料,我们这里的猪长得更快,体重更大,肉质好得多。你们可能在庄里看到了,我们这里有三尺高的当年猪,城里哪有?”刘扬说:“这位包场长我们准备提拔一下,当小河区的林业局局长,下一任将不再刁难你们,要把侵占了的耕地和牧区退回来,你们想不想建养殖场?”村主任说:“这是自发的,政策好了,不用上面要求,下面也就干起来了,如果干扰太多,啥都弄不成。这个林场跨四个乡镇,林区林缘区的农民这几年都不好过,原因是没有地方放牲口,到处是林,并且一旦造林,就给用水泥杆子铁丝网围了,我们的牲口避雨、乘凉都没有地方去。我们多少代人在这里生活,谁不清楚牲口咋样养,林咋样护?牲口不吃树,树叶都不吃,这么丰盛的草,牲口吃最嫩的草尖都吃不过来呢,啃啥树呢!你们看到前面三十里那地方,人家村上的松树林没有围铁丝,长得比林场的还好,牲口也放着,没见着牲口把树吃了吧。我们这一带只要一个政策,就是农林牧不要打架,养殖场就是雨后春笋,用不了几年,全发展起来了。既然市领导这么远来了,我们只提一个要求,严格按政策办事,不要林场说的就是国家的政策,我们村上的利益是荒草就行了。” 田野立即表态:“没问题,以后林场找你们麻烦,在你们这里为所欲为,你们不用跑,只写一个材料给政府,或者打电话到市委市政府,我们立马解决。”刘扬看牛跟道说:“牛市长,你掌握的那几个亿不想在这么好的村子做点什么吗?” 支书和主任看到刘扬称这个胡子拉碴的来过村里的男人是牛市长时笑了起来,支书抢先说:“上一次来说他是市政府的一名小干部,今天竟然是牛市长,你这市长太没架子了,跟我们乡上那戴墨镜出口就骂人的计生专干、农机专干、文化专干差远了。那些人喝不醉不走,吃不上土鸡不走,你吃了两碗面条还要付钱,唉……”牛跟道没有笑,说:“我手里有一些发展农业的项目资金,你们说要多少吧,干什么的,我回去就拨付。”“暂时不要,要的时候找你。”两个村领导几乎是异口同声。“真不缺钱?”田野问道,王凌也这么问。“给政策吧,允许我们把林里的枯枝拿回家当柴烧而不被罚款,允许我们把腐烂了的松针拉回家烧炕,允许我们的牲口到大树林里去遮阳避雨,同时允许我们把自己务操起来的根雕拿进城去卖。我们可以保证,没有一个村民偷盗林场的树木,没有一个村民破坏林木,也用不了几年,我们村里就有养几百头牲口的农户;另外,如果在我们村子发现了破坏林业的人,我们村干部一并受罚。” “那就这样吧,给你们村上三十万,十万给学校,改善老师的办公条件,每位老师一台电脑,余下的二十万购进一批好点的黄牛、牦牛种牛和种猪,带动这里所有的养殖户向家庭规模经营化方向发展。”刘扬问田野和牛跟道。田野、牛跟道点头同意。“你们要求的政策,明后天小河区政府给你们。我作为市委书记,今天表个态,以后梅林林场的发展,必须跟这四个乡镇林区林缘区的‘三农’紧密结合起来,服从、服务于农业和农村经济的发展,不能再一意孤行了。”刘扬转向张勇,“这是你的一件小事,你就当做一件大事来做,做好,让这里的群众不再有怨言。”张勇说保证完成任务。 刘扬一行走访了一些农户,非常高兴,最后来到学校,看到非常整洁的风景如画的校园和安心于教学的老师,又有些感动——所有人都感动,没有向上面要一分钱,全部集资,把学校建设得如此漂亮。三层楼的教室,窗明几净,两层楼的老师宿舍和办公室,太阳能热水洗澡,太阳灶开水做饭,冬天烧炭火取暖。七位老师没有城市教师的那种钻钱眼意识,没有不平衡心理,都说很知足,原来一个月的工资只能养活一个人,现在一个月的收入能籴三千斤小麦,养活一家人,不好好教孩子就对不住党对不住政府的一片好心。而在歧北市区,能够听到的是教师对待遇的不满,对社会的不满,对政府和学生家长的指责。同在一片蓝天下,心境和操守竟然是如此的不同。当老师们听说刘书记、田市长给他们每人一台电脑时,两位年长的涌出了泪水。 刘扬准备上车时,支书和主任问道:“你们还要到哪里去?”刘扬说回市里。老主任把自己的身板靠在车门上,说:“不行,你们得吃了饭再走。我们北岸峪出过财主,也出过公社书记,但没有来过‘州官’,今天来了这么多好心的领导,把我们做梦都想解决的林农矛盾化解了,还给我们三十万元,给我们新品种的种牛、种猪,还要我们发展家庭养殖场,这么多好事,咋能就这样走了,不行!吃好菜,我们农民人不会做,吃面食,你们城里人不是对手,你们吃了再走。”刘扬看田野,田野不吭声。王凌说:“吃吧,老哥和这位兄弟这么一片心意,我们走不了啦。”杨哲也主张留下来。刘扬和田野尊重大家的意见,就去了村支书家里。院子里已经摆好了五张圆桌,十来个青年男女早就等待在这里,一个扶一个。安排就绪,四碟山野菜上来了,荞麦面煎饼上来了,宽粉上来了,干菌炖土鸡上来了,自酿的烧酒盛在高脚杯里,说说笑笑,一派其乐无穷的田园农家生活场景。刘扬没有了笑容,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此地如此美好,而整个歧北市的广大农村呢?一个好的带头人,一个好的班子,就能够让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变得这样好,这跟他工作了二十余年的工厂是一样的,而同一个地级市,其他地方为什么会是另一番情形呢? 出村时已经月上树梢,村子里的灯光挡不住月亮的清辉,不比城市的夜晚;城市的夜晚没有这么清纯,没有这么寂静,鸟的啼叫就在身边,还有昆虫的吟唱,加上压得很低的河水的声音,让人心情无比地舒畅起来。刘扬把这种感受堵在了胸口,一个人独自享受,他想其他人未必不是这种心情,因为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看车窗外的景色,谛听这美好的自然界的和弦乐。车窗开着,缕缕馨凉的风吹进来,如水一般,这水倒不是让人清醒,而是让人沉沉地睡去。司机也许知道领导们的心思,车开得很慢,让饱受工业废气侵害的领导同志在这天然氧吧多走一段时间吧。 车到西山镇,刘扬给汪江涛打电话,让他在三天内拿出一个无条件接纳外地来歧北的务工人员子女上学的方案,刘扬说:“你可以向政府要钱,可以在假期里新建校舍,也可以新建小学和初中,但必须保证所有的外地适龄孩子按时入学,并且要享受市民待遇,跟地段内的学生一样低学费上学,不得收取任何附加费。”汪江涛在那边说,他有一个初步的打算,但教育局目前只有他和张永生两个局长,能不能再增加人手?刘扬说:“眼下不可能,国务院只有一位总理、四位副总理,整个中央政府的工作不是也卓有成效吗?你就把科长当副局长用吧,即使下一步提拔副局长,也是在全市教育系统选拔,不会再把外行和庸碌之辈安排到教育局。三天后,我到教育局看方案。” 刘扬的电话引起了大家的谈话。牛跟道问田野:“田市长,你今天到这个相当偏远的小山村,有何感触?”田野说:“我是在城里长大、在城里混迹了几十年的人,来到这种地方本身就很新鲜,联系到自身的工作,我深刻地认识到了基层干部的极端重要性,他们的作用对一个村庄的发展是决定性因素,乡镇也是同一个道理,现在的问题在哪里?就在我们的考核上。年年考核,工作考核,组织考核,形式大于实质,浩浩荡荡、气势汹汹下来,吃好喝好玩好汇报好,走的时候进贡好,你好我好大家好,万事大吉。选人的时候可以出现偏差,但工作考核应该有个导向作用,就是把那些不干事的干部拿掉。”“三农的重担现在在我身上,但我没有人事权,以后遇到不干事的当权者,我怎么办?”牛跟道说。“先停职,再按组织程序免职。我们缺资金、缺项目,但不缺人才,只要想着用人,就有人才脱颖而出。”田野说。“这样吧,我们现在要建立一种责任制,政府系统的干部出了问题,政府首脑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组织部考察任命的干部,在任命之前就有问题的,组织部长要承担责任。这样,可以改变目前把当官作为显示身价和贪图享受的主要途径的状况。”“我同意。”刘扬说,“田市长你回去后马上搞出一个东西来,市委这边由杨书记亲自组织起草。每年的工作考核要搞,但必须认真组织,扎扎实实地进行,可以请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参与,可以进行县区间的交流考核,考核之后再进行抽样复核。只要考核工作实事求是,客观公正,下面就不敢糊弄。基于考核,提拔、选拔干部严格按照工作成绩和贡献大小,就会形成干事创业的社会环境和清明的政治环境,这个地方就有希望。”刘扬转头对张勇说,“小河区以后的事情,我们不问出事者,就拿你是问。农业、工业、现代服务业、教育、城建,都要走在全市的前列。”张勇笑,没有说话。 第七章 哥俩好 第二天上午,刘扬带小何到了市经委。他没有打算找经委主任座谈,人们对歧北市工业经济的发展极为不满,这种不满首先表现为对经委工作的不满。以往是对马强、肖天的不满,现在是对经委主任的不满。马强强在办事能力上,但他对工业发展缺少远见,主管歧北工业,工厂倒下了一大片而束手无策。肖天就是当官的,百事不懂还喜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手画脚,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眼下这位还在台上的经委主任,当个乡镇长,按部就班地完成上级交代的工作任务没啥问题,要他拿出一个振兴歧北工业的长远规划,是难于登天的。 刘扬从一楼的科室逐一查看,没有一个手头干工作的,还有喝水吃早点的,看报纸杂志的工作人员就算是在工作了,还有座位上没有人的。刘扬问:“这位同志下乡了吗?”没有人回答。谁给你回答?你是谁?刘扬在歧北电视上露过两三次面,不看歧北台的人哪里知道这个中等身材、皮肤黄白的男人是市委书记。刘扬看了小何一看,小何要发火,刘扬举手示意不要说话。从一楼上台阶到二楼,小何给刘扬说,这个单位近几年提拔了近十名县级干部,是政府部门最多的,其他单位极为不满,说就经委出干部,我们都是骡子、是牲口,这目空一切的架势就是市委、市政府惯出来的。到了二楼一个办公室,四个人都在静静地看书学习,刘扬眼前一亮。两个戴老花镜的人在看《瞭望》和《求是》杂志,两个年轻人在看《经济日报》,还做着笔记。刘扬一看牌子:生产科。生产科这个称谓有些莫名其妙,再看墙上的科室职责,就有些哭笑不得,完全计划经济时的那一套,生产统计、生产计划、产值分析,等等。一位年轻人发现他们俩,起身沏茶,刘扬忙说不用。年轻人笑着说:“刘书记您请坐!”往哪里坐?一个沙发也没有。有一个空着的座位,刘扬就坐了,小何站着,年轻人忙让小何坐他的位置上。其他三个人都站了起来,刘书记——市委刘书记吗?刘扬和他们聊了起来。生产统计现在是编数字,好多企业都不报报表了,上哪里去统计?产值分析,数字都是假的,分析还有什么意义?但领导安排的工作得认真对待。刘扬看到这个空着的桌面上打开着一本《列宁选集》(二),旁边还有一本笔记本,看来是在学习列宁的著作。他这个市委书记还没有系统读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著作,《毛选》读过几遍,《邓小平文选》认真看过。“这位同志今天没来吗?”刘扬问。“出去了,到市委送信息去了。”年轻人说。“他是你们科室的什么人,科长?”年轻人笑着摇头,年长的一位说:“不是。科长在单独的办公室,我们五个都是科员。”说话间,出去送信息的人进来了,冲刘扬淡淡一笑,轻声叫了一声“刘书记”,以示问好。看来经委认识刘扬的人还真不少。刘扬站了起来,要他坐下,对方说你坐吧,我这阵子可能没事。“你在读《列宁选集》?”刘扬问。“是,三十岁之前看过,现在没事的时候就再看一看,领袖的著作,读下去受益匪浅。”第二遍了,不容易啊,现在读领袖著作的普通老百姓不多啊。另一位年纪过了五十的同志走到刘扬跟前,激动起来:“刘书记,这是我们经委的秀才,是我们单位从师大选拔来的笔杆子,十六年,每天看书学习,笔记记了二三十本,文章发了成百篇,十年秘书材料不知写了有多少,到头来一个副科长也没有当上,一套房子也没有混上,就在我们这边歇菜了。”刘扬问:“你在什么地方发表文章?哪一类的文章?”对方说没有。老同志说:“给刘书记说嘛,谦虚个啥!《经济日报》、《人民日报》、《河源日报》、《河源经济日报》,还有工业系统的各类杂志,《歧北日报》的专栏作家,都是工业经济方面和时政方面的,《河源经济日报》有几次都是半个版面,工厂里的领导哪个不知道我们经委有个叫于洋的年轻人。省经委要他,这家伙不去,去的话现在至少是个处长了,说不定还当了省经委副主任了,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弄个主任科员什么的。”于洋有些脸红,喃喃地说:“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糜子,十几年前的事跟领导说有啥意思。” 刘扬的心情沉重起来,这就是人才的归宿,从这个人的身上就可以看到歧北的过去和现在。提拔了十来个县级干部,而这个人才就这么被掩埋掉,副科长职务都不给,还指望这位管工业的老爷对歧北的工业做贡献,做梦吧。刘扬本来不想找这位领导谈话,但现在看来必须跟他面对面了。他让小何去通知,请经委的当家人到他们的会议室,他到三楼走一走。三楼跟一楼差不了多少,大多数人在网上看网页。刘扬到会议室时,经委机关的领导和科长们早已正襟危坐,等待刘扬训话。刘扬进门时,全体人员站了起来,训练有素地鼓起掌来。 “本来不想打扰大家的,但事与愿违。各位科长现在就回去,回到办公室,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写一篇文章,谈我市工业经济的发展问题,各写各的,不能抄袭,不得网上下载,好的思路市上将采用,作者将提拔重用。你们走吧。”刘扬说。 经委主任本来要逐一介绍的,刘扬说在前头,把这一批人打发掉了。“我今天只问你们领导班子一个问题,就是你们用人的标准问题。你们都谈一谈吧。”经委主任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我们是严格按照干部任用选拔条例的规定,坚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原则使用和提拔干部的,现在在中层领导岗位上的科级干部都是完全能够胜任工作的,是我们经委机关的中坚力量,是全市工业系统的精英人物,科以下干部相对就弱一点。至于领导成员,是市委委任的,没有问题。”刘扬问其他成员,没有人说出不同意见。“于洋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十六年就原地不动?”经委主任笑了,皱纹里都是讥笑:“这个人么提不起来,几任主任都不用他,这就不是领导的问题,而是他本人的问题。他是有点才,但不多,还是歪才,这是次要的,最大的问题是他的性格,他不把领导当领导看,与我们机关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今天能够在机关待下去,是领导对他的关怀,如果我早一点到这里,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以前的话,他只有去企业,说不好他早已下岗失业了。” 刘扬听得毛骨悚然,他认为这是一种挑衅。“你看过他的文章吗?”刘扬问。 “看过。不怎么样。坐井观天,坐而论道,有些纯属胡说八道。” “依你的观点,那些编辑也是坎井之蛙,发表了于洋的胡说八道!” 主任又笑了,讥笑溢出了皱纹,从眼角处往下流:“那些人正经八百是坐井观天,不了解下面的实际情况,不掌握工业现状,看到这种一厢情愿的东西就如获至宝。我看不起这些夸夸其谈的小知识分子。” 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没有必要再费口舌了。刘扬说:“全市工业的发展思路要做调整,你给我一个全市全面发展工业的总体规划,动用你的这些人才,半个月时间交上来,市委讨论。另外,从现在起,于洋做我的工业经济顾问,你不要再给他安排具体工作。” 刘扬走出会议室,对小何说:“把这些科长的论文收集上来。”他再一次来到于洋办公室,叫于洋把自己手头上现存的论文给他看。于洋说:“刘书记,算了吧,那都是差不多十年以前的东西,没啥意思了。”刘扬说:“你现在跟我走,不要在这里上班了,去市委研究室,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他回头对其他四位同志说,“我会考虑你们的待遇问题的,你们忙吧,有事找我。” 刘扬、于洋和小何径直回市委机关,车到门口就停下了。市委大院内外已乱成一团,哭喊声一片,上访的人群和警察纠集一起,市委办公室、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纪委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站在了院子里,杨哲、王凌在人群里呼喊着。刘扬走了过去,问怎么回事?赵兴说十家房地产公司的职工上访,大门砸了,信访局长的胳膊都打坏了。“为什么不叫我?”“王书记不让叫,说他来处理,说不能事事都让你来管,市委书记包办一切,还要副书记干啥用!”刘扬的脸色铁青起来,朝人群大声喊:“不要闹了,有事冲我来。警察退后。” 警察退了出来,上访者就显露在院子中央了。“砸门者主动站出来。”刘扬呵斥道。真有七八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打伤我们工作人员的站出来。”又有几个,还是女的。 “赵局长,执行国家法律,严惩不贷!”刘扬几乎是咬着字发出音节的。铐子砸上了十余个女人的手臂,押进了警车。 王凌过来了。王凌的手臂上黑血斑斑,白色衬衫上有血迹。杨哲的脸也被撕烂了。刘扬没有问候他们两个副书记,但他俩能够看懂刘扬眼睛里的东西。 几个上访者往外走,刘扬一声呵断:“上哪里去?想闹就闹,想走就走,这是谁的家?说!上访什么问题?”上访者没人应答。王凌说:“说是下岗了,没饭吃了,公司裁员了,要求市委解决就业问题,要跟你直接面对面谈判。”这时,信访局正副三位局长手缠纱布跑进了院子,局长慌里慌张说:“刘书记,我们没有做好工作,杨书记、王书记都挨打了,市委的大门都给砸烂了,我……”刘扬双手握住对方的手,说:“你们受委屈了!是我惹的事,你们休息去吧,去医院吧!”三位局长不走,说我们是一点皮外伤,不要紧的。 刘扬说:“登记下来,姓名、年龄、学历、想到哪里去,我给你们安排,可以安排正式工作,只要是学有所长的专业人才,就有一个饭碗。你们找对了,市委和市政府是全市人民的家,谁都可以进来,但不能让某些人无法无天地闹事。回去给你们的老板说,那些砸了门打了人的,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市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开始登记,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好想一想吧,歧北市的兄弟姐妹们,你们从那些奸商手里拿到了多少钱?那些人一年的收入是多少?你们是多少?想闹事自己不出面,把你们当马前卒使,你们有没有头脑,会不会想事?”刘扬平静了下来,“奇了怪了,空手套白狼,两万块钱搞个楼盘模型,就能换得六千万,这也就是在歧北,在其他地方他们能不能得逞?还是鲁迅那句话:我这个智商不高的人悲哀你们的愚蠢不幸,愤怒你们不争气。”刘扬分别拍了拍杨哲和王凌的肩膀,说了声“辛苦了”就上楼去了,上访者挪动缓慢的步子走了出去,各部门的人员也回到各自岗位,信访局开始正常办公。 小何站着,于洋烧水、沏茶,刘扬看着看着看不下去了,冲小何喊叫:“你是干啥吃的?你是谁的老爷?不想干就滚!”刘扬站起来接过于洋沏的茶,又说道,“这个地方把狗都惯成熊了!”他给秘书长拨电话:“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秘书长来了,问什么事? “这位秘书大人另做安排吧,我用不起。他——经委的于洋,你们歧北埋没了十几年的人才,我用他。小何你领走吧。”刘扬气急败坏。 于洋看着这场面不知所措,秘书长也不敢再说话,小何的脸红得发紫发黑。刘扬喝了一口水,对于洋说:“我们俩出去一趟。” 下楼到院子里,刘扬说:“找个清静的地方,我们俩聊一会儿吧。”刘扬有些疲倦,一副四肢无力的样子。 “清静的地方?只有城外的避暑山庄。”于洋说。 “随便一个地方。” 于洋带刘扬到距离河东区十里地的一个山庄,在一个碧波微微的人工湖边,他们俩坐了下来,于洋要了两杯西湖龙井茶、一盘松籽仁、一盘白瓜子。刘扬给于洋一支香烟,要打火,于洋躲开,说:“你是歧北人的太阳神,我怎敢让你打火?”刘扬苦涩地笑了一下,说:“太阳神?谁敢认为自己太阳神?” “这不是我说的,是歧北的老百姓说的。这些民间的言论你是听不到的。两个副市长最近没有上电视,有人说让你给抓了,还有人放鞭炮呢。” 刘扬看了于洋一眼,没有说话,长出了一口气。 “你在什么地方把领导得罪了,这些人这么恨你?”刘扬问。 “正反对比么。那些投其所好、逢迎拍马的人不干的事是我干的,我学习、写作、踏踏实实地工作,是那些人不干的,久而久之,人家就有了看法,说我不把领导当领导,不安于现状,想入非非,好高骛远,有野心。” “就没有人赏识你?” “有,我刚到这里时所有的领导都喜欢我,给我送书的,给我东西的,给我介绍对象的,其他年轻人得不到的好处,我能得到。当时两个人一间宿舍,我是一个人一间,并且我是后来的。一位天津来歧北挂职交流的领导离开时当着六十多人的面对我说:‘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一位兰州大学毕业的领导调离时也这么说。第四年,也就是一九九五年,领导给我一个副科长,我没有要,我说一九八五年、一九八七年参加工作的同事没有职务,给我一个我心里不好受。领导说你不要就算了,以后到企业去当一把手,干一番事业吧。结果呢,一九九七年班子大调整,经委的整个风气就变了,我就这样了。” “怎么个变法?” “原来只有一辆小车,一把手工作用车,其他领导用得相对少一些。这辆车没有人争。但是到了一九九七年,退了两位老领导,来了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上下班要这辆车接送。五十多岁的一把手上下班骑自行车,他们俩要坐车,一下子主任和司机都适应不了,但这两个人我行我素。这样就出现了三位老领导骑车子上班,两个排名最后的副主任小车接送的局面。这样的副主任,他的工作能好到哪里去?上午来看看报纸,下午经常不来。到一九九八年,来了一位否定一切的主任,干了一年半,调外地区当副专员去了,接着就是现在这位,一个单位就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马强不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吗?他不是都抓到科长一级了吗?” 于洋笑了:“这个时候的马强已经不是在济北县全力以赴干工作的马强了,他的注意力已经从工作转移到个人的升迁和经济利益上了。歧北市的工业就是从他手上垮掉的。一个长期亏损的食品生产企业,新任的厂长化整为零,准备分块搞活。也确实活了起来,多种经营让人们看到了这个老厂子起死回生的希望。两个西北农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研制出了一系列高科技熟肉制品,在上海、广东、浙江等地销量直线上升。厂长说给我们货款三千万,我们一年就给扭亏为盈,并且立了‘军令状’,几家银行已经答应给贷这么多钱,只要求信托公司担保,马强一口就否定了这个要求,对这家企业的厂长说,一年扭亏为盈,你做梦吧,比你本事大的人都不行,你就这么自信?结果是这个厂子彻底完蛋了,厂长愤然辞职,现在在深圳办着两个食品加工企业,生意做到国际市场上去了。” 刘扬点了点头。 于洋继续说:“九十年代末,歧北的工业企业到了非常困难的时期,十几家上千人的工厂半年不发工资,而我们的市领导从不去这些企业了解情况,慰问职工,对工厂的一些要求不理不睬。大概是三年时间,歧北市属的工厂几乎全倒闭了,部省属企业活了下来,但绝大多数活得苟延残喘,一蹶不振。最近四五年,省属企业通过自身努力,开始复活,书记、市长到这些企业去又是指指点点,报道上说是指导工作,好像他们无所不能。既然这么能干,既然会指导企业脱困,企业停产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就是你没有到来之前,那些牌子没倒、生产依然困难重重的工厂,他们为什么还是不去?刘书记你是听到了的,就在你们班子交接的会议上,歧北工业复兴的成绩是记在王斌的头上的,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于洋喝进一口茶水,湿润一下喉咙接着说,“刘书记,行政上官场上的有些事情,可笑得很呢,那些自编自导自演的人物自以为很精彩,站在台下看的觉得非常可笑。” 刘扬笑着点头。 “你想干点什么?”刘扬问于洋。 “我能干啥?我啥也干不了。” “你到市委来,我给你一个官做,做事的官位。”刘扬说。 “不来。我就这样死扛着。我当不了官,也干不了事。” “不要萎靡不振,一个男人,要有点精神。” “刘书记,感谢你的一番好意。如今在行政上,要有一些过硬的素质才能适应这个环境,没有金刚钻,就干不了瓷器活。比如喝酒,不但要量好,还要会喝,喝得上级高兴,自己又不难受;既要把事情办成,还不能失体;既要让上级看到自己对他是一片诚心,还不能显露出自己是一个窝囊的奴才。”刘扬笑了,他没有想到于洋还有此体会。 “还有什么?”刘扬问。 “多着呢。” “你都看出来了?” “这比研究一个物种的变异,比写一个调查报告容易多了。” “我得用你。”刘扬认真起来,“我没有发现你,我不知道你,那你就过你的小日子,现在我发现了你,我就必须让你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岗位,换一种精神面貌。一是我爱惜人才,我不忍心人才被埋没;二是我现在需要你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好吧,刘书记,我听你的,我尽我一点力量把工作做好。但你得帮我一个忙,把小河区一个科级干部投到监牢里去。” “说吧,谁?什么事?” “小河区农牧局的一个副局长,他抓过我,使我母亲得了心脏病,并且死于心脏病,他通过贪污公款买了房子,又通过贪污公款给本是农民的老婆买了一个正式工作,在小河区林业局当干部。” 刘扬眼睛里射出一缕亮光,低声说:“没问题,这事有人办,用不着我,这样的害群之马还在当官,天理不容。” 简单几个小菜,一碗杂粮面,吃得刘扬心情舒畅了起来:“到你家里去,看看你的家境。” 于洋住在一个工厂家属区,是二手房。刘扬没有落座就叫于洋把所有于洋写的文章拿出来给他看。于洋说:“那都是三十岁以前的东西,早就没有了可看的价值,你还是歇一会儿吧。” “你以为我是个大老粗,产业工人,看不懂你的大作?我没有写过理论文章,但我看得懂,拿出来。” 没办法,于洋只好从书柜的最底层翻腾出来。十三期《工业研究》,有两篇是头条,还有别人的名字。这个刊物是某工业大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主办的我国最早专门研究工业的学术刊物,高校教授要在它上面发论文都不容易,而这个二十多岁的非专业小青年却发了十三篇,当刮目相看。《河源经济日报》上有两篇占据半个版面的工业经济论文,编者还摘录了内容提要,看来是重点推出。《河源日报》上有五篇论文,二十多篇时政文章,《人民日报》、《经济日报》上发表的是有关思想作风建设的千字文,也是二十多岁写成的。三十岁以后几乎没有一个字。 刘扬问:“三十岁以后就干什么去了?一个字也没有写。” “下岗了。” “行政干部什么时候下过岗?” “全市搞科级干部竞争上岗,我被安排考副科级。笔试全机关第一名,面试给打了六十多分,就这样,要上去的那位同志分数还不够,就把我两年的年终考核优秀等次改成称职。我去问现在这位一把手,他对我说:‘你农民出身,有一口饭吃就行了,你想干什么?’并且他亲自写报告说市经委通过竞争上岗,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脱颖而出了。不出几天,他又安排我写整顿机关作风的工作报告和他自己的述职报告。我问他,你出类拔萃、脱颖而出的人才呢?他说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就是一只蚂蚁,撼得了大树吗?你就是一只跳蚤,能顶起一床被子吗?即使这床被子脏得不堪入目,而你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跳蚤,你还是顶不起。我死活没有写,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写文章了。” 刘扬听得义愤填膺,把这些报刊杂志都收拾起来,对于洋说:“走吧,跟我到市委去。”于洋拦住刘扬问:“刘书记,你拿这些破玩意儿干啥用?”刘扬说:“我要请有些人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要他们也写几篇文章在《人民日报》、《经济日报》上发表出来。”既然书记这么说,于洋知道阻拦不了,就顺了刘扬,跟他出门。 小何早早就在办公室等刘扬了,一见刘扬从门前走过,便跟了过来,接水,烧水,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刘扬面前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就说,想批评我就批评,我听得进去。”刘扬说。“刘书记,是我不对,我以后坚决改正,我向于大哥道歉,我……”“好了,不用了,希望你是真改,不是口是心非地改正。将小将小,天下走了,这是民谚,也是真理,越是地位高的人,越是礼贤下士,越是有学问的人,越是谦虚。你一个秘书,有啥了不起的,当够了,年纪大了,安排你当个副县干部,也就是比别的年轻人快了一点,没啥了不起的。你自己去想吧。你现在通知常委开会,牛跟道同志也参加。”小何去了。 五点钟,常委会开始,刘扬请各位常委看摆在桌面上的于洋的文章,大家都认真地看了,绝大多数人啧啧称赞。坐定后,刘扬说:“这个于洋,就是我们市经委一名普通科员,已经四十岁,大家看,这个人怎么用?” 政法委书记率先发言,说:“调我那里,当一名副书记吧,这样的人才我想要。” 宣传部长说:“我们的宣传工作缺少这样的人才,我建议市委把这位同志安排到报社去当一把手。” 田野、王凌、牛跟道没有说话。杨哲说:“按干部任用选拔条例,提拔个副科长吧。这样纸上谈兵的人,我想我们歧北市多的是。” 刘扬看了一眼杨哲,把目光落到田野脸上:“田市长,是不是像杨书记说的这样,类似于于洋这样的人歧北多的是?” 田野一本正经地说:“我就见了这么一个,还是刚才见的,原来从没有见过,也没人说过我们这里还有这样的人才。我反对杨书记的意见,我建议就放在经委,就地提拔,当经委的二把手。” 王凌说:“应当当一把手,河东区区长,给他一个工业试验区,让他甩开膀子干。” 杨哲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反对,我极力反对。我对刘扬同志有意见,你到歧北来,什么都乱套了。前一段时间你不按套路出牌,我鉴于你刚来,就忍了,现在忍不下去了。一个科员,一下子当县级干部,这叫那些干事的干部怎么看?而我这个分管组织人事的书记怎么向党和人民交代?”杨哲气急败坏。 刘扬说:“先在市委担任副秘书长,联系两区的工业,过一段时间根据情况变化再定。大家看怎么样?” 除了杨哲,其他人都同意。 杨哲说:“我干不成了,我现在就向省委请求免职。” “这是你最明智的选择。你应当早一点离开,我们市上有这么多不干正事的一把手,跟你这个分管组织的书记有直接的关系。我们的各项工作都位居人后,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今天依然还要做优秀人才的绊脚石,我不知道你是执迷不悟,还是有意跟大家过不去。”刘扬说,“今天的第一个议题就此结束。下面,请于洋给大家讲一些发生在小河区的事情,让我们开开眼界。” 小何把于洋领了进来,杨哲要走,刘扬站了起来:“你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我马上给省委打电话。”杨哲看着刘扬慢腾腾坐了下来。 刘扬让于洋坐在常委对面的报告席上,小何坐在于洋身边操作录音。常委背后是市委秘书长、副秘书长六个人。 于洋开始讲述—— 我的家乡是小河区松树乡崖湾村。一九九五年农历九月,松树乡乡长带领三十四名乡干部来这个村搞秋收秋播和农田基本建设工作。事实上,秋播早已结束,秋收的事农民自己会打理,乡干部中有几个人懂得农事?他们都是中老年农民的学生。至于农田基本建设,这个村早在七十年代中期就实现了所有耕地梯田化,是那个时代全县农田基建的典型示范村,已经没有什么可建设的了。农历九月已经霜降,农民开始摘收果子,进林采蘑菇,是一年中最忙活的时节。劳力富余的家庭一边采摘,一边进城出售,村里如果要进行大的农村基建,也不会选择这个时候。乡政府这么多人浩浩荡荡来,肯定是要做什么事。 果不其然,秋收秋播、农田基本建设是打头的话,征收“三提五统”才是正事。往年这项工作一个驻村干部就行了,今年来了这么多人,村民心里打起鼓来了,好多人猜想是不是又要加钱,因为这“三提五统”逐年增加,已经到了每个人近百元的水平。 乡长事先和副书记、副乡长商定,如果村上给他们杀一只羊,专门办灶,抽两块钱的香烟,喝十块钱的白酒,大家在这里打打猎,玩几天就回去,如果吃派饭,抽一块钱的烟,就找问题,计划生育啦,村风民风啦,社会治安啦,凡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都程度不同地问一问,治一治,主要是整治整治这个年轻不更事的村书记。村上的书记只有二十六岁,两年时间里给村里通了电、引了水、修了一条通往南北两个乡镇的公路,是松树乡最年轻有为的村干部。这个村书记只跟乡上给农民办事的干部来往,也舍得给这些干部杀鸡宰羊,其他人下村队,一律吃派饭。以各种名义到村上混吃混喝的人怨声载道,说这个村支书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乡长是新来的,听说一个千口人的大村子这么抠门,有些想不通,这一回亲自来,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能不能把他们放在眼里。 村书记打扮入时,跟乡政府的大学生干部没什么区别。他先是在自己家里给主要领导做了十三花的宴席,红塔山香烟,西凤白酒,远远超出了预想。乡长很高兴,酒桌上他风卷残云,对村支书大加赞赏,说兄弟你好好干,如果有机会给你弄个半脱产,到乡政府当干部。村书记说秋收的事农民自己会弄好,农田基本建设无事可做,各位领导很忙,就不耽搁宝贵时间了。乡长酒足饭饱,点头应允,说下午就回去。饭后这个人在院子里转悠,听说一般干部吃了派饭,生的气就开始鼓胀肚皮了。果然不把一般乡干部放在眼里,吃派饭,抽一块钱的烟,连只鸡也不杀。乡长回到屋子,问村里的计划生育搞得怎么样?村书记说一男一女的家庭都搞了,纯女户还是有困难。乡长笑了,说好吧,你这位村书记带头执行基本国策。生了两个女儿的村书记爱人第一个上手术台。村书记没话可说,他成了松树乡第一例纯女户结扎对象,他爱人也没有说话。接下来就是一场劫难…… 于洋的陈述有些滞涩,不停地喝水以稳定情绪。他看着对面各位领导的表情,几次终止叙说,田野几次要求他说下去。 ——更让崖湾村老百姓想不到事出现了,副书记、副乡长命令全村所有劳力一律停止干自家农活,去东山修梯田,把三米宽的梯田地修成九米宽。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之所以梯田地只有三米宽,就是因为坡度大,地陡峭,拢起的地埂足有一丈多高。这哪里是修梯田,是开山造地运动。村书记说我不干了,你们另选能人吧。副乡长指着村书记的眼睛说你是党员,在组织考验你的时候你后退,如果在战场上,你就要吃子弹。 所有壮劳力都集中在一个麦场里,副书记和副乡长一个一个地问,干不干?怎么干?这些眼看着果子腐烂、蘑菇溃烂、一大笔收入成了泡影的青壮年男人都说想干但没法子干。乡长笑着说愚公老汉能移山,你们这么大一个村庄修不了梯田,这是跟乡人民政府对抗。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地发生了…… 刘扬很平静,政法委书记的脸颊铁青,跟铁块一般,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一次又一次捏成拳头。 于洋继续说,夜里,乡干部开始收“三提五统”,没有几个人缴,因为数目太大,跟农户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相差太悬殊,有的家庭举家出走。第二天,乡干部从村头的第一户人家开始查看结婚证、宅基地证,没有两证的罚款一百元。全村一千余口人,只有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太婆反抗了,她说:“我是旧社会结的婚,那个时候不要结婚证,因此我没有,如果你们家里的老人有,那我就交你们的罚款。”可以说是这位老人解救了全村人,查结婚证的事就此结束了。接下来就找可供罚款的事和物。第三天下午四点多,三十四名乡干部唱着歌曲离开了崖湾。“三提五统”没有收上多少钱,但罚款所得七千余元。一九九五年的七千余元,是一个县级干部和一个科长一年工资的总和。这笔钱没有上交,走在半路乡长就按职务分了。 挨了打、交了一千二百元罚款的一个户主到小河区找到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叙说了家中的遭遇。朋友说我替你出这口气,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这类狗杂种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他们找到了小河区扶贫办的一位副主任和小河区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两个人都非常震惊,不相信有这种事。到崖湾一看,一听村民的诉说,才相信这个地方出了这种事。两个人去了松树乡政府,乡党委书记才知道崖湾村发生的事。这位书记说,罚款一分没有上交,你们去告,我出庭作证,我以党性做保证,我绝不会站在败类的立场上说话。两位公家人找到副书记,这位副书记说奉陪到底。车再一次开到崖湾时,户主退缩了,说算了,我们随便犯个事,人家报复就变本加厉。这个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是一个月以后听说的。我一方面为这伙衣冠禽兽痛心疾首,另一方面为我们村那个窝囊书记愤懑。一个一千多口人的村庄,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伸张正义,都噤若寒蝉地受着。我问小河区宣传部的一位同学,区上对这样的事件管不管,回答是一定会管,绝对严厉处理。我约了我们村在市上工作的几个老乡商量如何反映情况,出乎我意料的是没有一个人赞成去反映这件事,我只好拉倒。令我和我们村里人欣慰的是,村小学的一位老师把这件事写成材料寄给河源日报社,省报发了内参,省纪委专门派人调查处理,打人的联防队员开除了,而那个乡长、副书记、副乡长,小河区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为官做老爷。 王凌打断了于洋的陈述,问:“这三位乡长、副书记、副乡长现在在什么地方?担当什么职务?” 于洋说:“乡长先是在区水利局当局长,现在可能退休了——我不大清楚。那位副书记调另一个乡当乡长,现在是小河区卫生局局长。那个副乡长很能干,现在是我们某个县的县长。” 于洋语出惊人,常委们一个个神情一抖,暴打农民的副乡长现在竟然是县长! “这个人的过去你了解吗?”田野问于洋。 “初中没有毕业,八十年代末在一个乡政府当联防队员,一九九四年当松树乡科技副乡长,一九九六年在另一个乡当乡长,一九九八年当书记,同年请人替考,考入党校上大专,后读本科,二〇〇四年任小河区副区长。以后的事我就不说了,熟悉最近这次换届的领导同志也知道此人是谁了。” 田野、王凌及其他人都点头了——杨哲除外,杨哲半睁一双蛇眼瞪着于洋,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刘扬当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过他没有问,示意于洋继续说下去。 ——一九九七年四月,我家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生活困难,兄弟一家外出打工,我哥也到建筑工地搞副业了,我父亲高血压引起眼底出血,不能下地劳动。不得已我请假去种玉米。当天夜里,松树乡政府二十余名乡干部来我们村催收上一年拖欠的“三提五统”款项,我知道我可能与这些人发生冲突,就到一位堂兄家睡觉去了。半夜里我母亲找来,说五个乡干部到我们家里等着我问话。我有些发闷,找我什么事?我对五个在我家炕上打牌耍钱的乡干部说:“我们不欠你们‘三提五统’,找我什么事?”一个说:“你放啥屁!你兄弟还欠着二十元呢。拆房。”我说:“那座北房是兄弟的,你们拆去吧。”这个人说:“不,我们就拆这一面大房。”说着就动起手来。我对另一个年纪较大的说:“我去找你们乡长。”我走了,乡干部就跟了出来。到村主任家里,我找到乡长,拿出二十元钱。一脸乌黑的乡长说再缴四十元的滞纳金。我说你们先把票据给我,这四十元我也给。乡长睁大眼睛笑着说:“全乡两万六千人,没有一个要票据的,你要票据,癞蛤蟆打呵欠——你好大的口气!给他,给这位市上领导。”一个姓张的联防队员便动手了。我也动手了。广播没有关掉,我们打架就现场直播了,一村人上来了,我父母亲也来了。我父亲要给这位乡长下跪,被我母亲扯住了。我母亲说:“共产党的天下,新社会,哪有下跪的,就这个娃娃,任凭他们打死算了。”我母亲扯着我父亲走了,乡干部和村干部乱成一团。乡长让手下给区政府分管副区长汇报,说松树乡收缴“三提五统”的工作在崖湾村被一名歧北市经委的干部阻止了,同时向乡派出所报案。不多时间,派出所所长坐着乡政府的破吉普来了,他怒不可遏地冲着我叫:“走!”我被带到派出所后被关了起来,所长命令我写材料。我写好后给他,他看了后说会是这样吗?你这么好乡政府为什么会报案?老实交代!我没有再写,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大概是凌晨四点钟,我们村里的干部集体来到派出所,向所长要人,说乡长已经同意他处理,请求将我放回去。所长说不行,他将依法作出处理。我也不回去,我说我没事,你们回去后不要叫这帮人欺侮我家里人。上午八点钟,所长让我到镇上找饭吃,十点钟回来。我到邮局给单位打了电话,说明了我的遭遇,请他们来人为我鸣不平。我回到派出所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所长,而是我的哥哥,他鬼使神差从城里回到了家里。哥哥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妈死了几回了,你就服软吧,给人家下话(道歉,委屈承认错误),争取今天回去。”我问咋回事,我哥说:“昨夜押送你到派出所的乡干部回去后对村干部说,你已经被吊在大梁上打得血淋淋的,声音都没有了。村干部吓坏了,赶紧到家里给爹妈说了,妈立即就昏死过去,叫醒后又昏过去了四次。村里的干部就开始给这个乡长下话,这驴日的东西也害怕把你打得严重了,就派村干部来派出所要人。他们看到你在睡觉,就放心回来了。这馍是邻居家的三婶做的,你吃些吧。”我哪里吃得下去,就叫哥哥带回去了。临走时我对我哥说:“派出所是公安局的派出机构,是讲法律的,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回去告诉妈,我没有事的。” 我们单位来人到派出所是上午十一点,他们看到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胳膊抬不起来,心里也不是滋味,就质问所长。所长说我打乡干部了,使全乡补收“三提五统”工作无法进行。我的主任问所长:“你亲眼看到的吗?”所长说不是,是乡干部说的。我的主任就发火了,说:“乡干部说于洋杀人了,你就把他枪毙是不是?”主任请所长用我们单位的车立即去我们村上去调查,尽快作出处理。所长不去,他说他的两名同事不在,等他们来了一同去。主任问什么时候能来?回答是说不上。主任要强行将我带走,说:“判刑,或者其他处理,你都来市经委,我们会无条件配合。”走到半路上,我指着迎面而来的一辆车说:“这就是乡政府的吉普。”主任说离开了就回去,安慰了家里人后赶快回市上,在这伙人手里,你有吃不了的亏,走吧。我说不能走,我走了他们会把我的父母亲抓起来的,这类事已经发生了好多次了。主任依了我。乡长粗暴地对我的主任说:“回乡上。”我们又折了回来,接下来是双方谈判。中午,主任给我一张纸,是乡政府的处理意见,罚款一千二百元,书面检讨并在乡广播站面向全乡两万六千群众念出来。主任对我说:“答应这些条件,你就能够今天回去,如果你要坚持,你恐怕要在这里再过一夜了。你看看那个派出所所长的样子,他根本不是独立司法的,他就是这个乡长的警犬。”我别无选择,只有屈辱地服从。我不能拿我母亲的生命去跟这伙人较量。我答应了。乡党委书记带我们四个人在乡政府的灶上吃了午餐,我只吃了半碗。这位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我一包烟,叫我给乡长送去,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忍了吧,人的一辈子有好多亏要吃,有些事明明是屈辱,还得往肚子里咽。”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就去了。这位乡长没有接烟,叫我去弄钱。我从乡信用社一位同学那里借了八百,三个同事凑了四百,一次就交齐了。临走时,所长问我你哪里弄到那么多钱?我没有理睬。我的主任说:“助纣为虐,当是衣冠禽兽。”所长恨得咬牙切齿,但终究没有挡下我们的车。 我回到家里时,我家里有五六十位老人,他们看到我时都哭出了声,有人说还是公家人好,如果是我们,早就给打成麻叶丝了。我从人堆里找到我母亲,紧紧地抱了上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抱住我妈,我们母子哭成一片。邻居给我的同事下面吃,他们三人哪有心思吃饭,说走吧。地没有种,我就回城打官司了。 几天几夜我没有睡觉,我找了好多法律方面的书籍,请教了歧北市最好的律师,写了诉状。小河区的两位朋友说先不要去起诉,先去区法院了解情况,看能不能打赢。我们去了,刑事庭一位副庭长说你连案都立不了。小河区委书记给区法院有口头指令,凡是农民状告乡政府的案子,一律不接,不立案,立了案的,必须判乡政府胜诉,判农民败诉。前些年农民状告乡政府、乡干部的官司比较多,现在没有人打了。我们是法官,也被抽调下去搞所谓的中心工作,甚至于还干犯法的事,没法说。你要打,就指望市中院,并且找好证人证据,再去起诉。我说我们村上的干部会为我作证。副庭长说,不会的,你们村的干部不会给你作证,一是不敢,二是不愿意为你出这口气,你对人家什么也给予不了,而乡长就可以。果不其然,没有一个村干部为我作证。法院打官司的事就此搁浅了,我就给省委书记、省长,市委书记、市长写信,两个月过去,任何消息没有。最后,《歧北日报》的内参发了我的诉求,市政府分管农业的王副市长作了严厉批示,要求小河区严肃查处。市信访办杨主任对我说,你去法院起诉,这样的乡长她还没有听说过,殴打农民的乡干部有一些,打伤市上的干部的乡长这是第一个,纪律处分远不如法律制裁。我说没有人作证。她说没有人作证也无关紧要。就在杨主任为我起诉咨询律师的后几天里,我给省委书记的材料转下来了,这位书记大人一个字也没有写。杨主任说,如果省委书记批示了,她会直接下去调查的,要为我争得公道,现在只好让小河区去处理了。我当时没有体会到杨主任的话外之音,就抱了一线希望,想小河区总有主持正义的人吧。结果是一边倒,区纪委只在松树乡政府弄了三十多封证据材料,我们村里就没有去。最后拿了一个结案材料,说我殴打乡干部,目无法纪,辱骂乡政府主要领导,支持村里邪恶势力等等,还要我签字接受他们的处理意见。我笑了,我当着区纪委一位副书记的面把这个材料撕碎了,并伸出双手,说:“再抓一次吧,这一次抓进去,我绝不会给单位打电话,绝不会要求你们再放我出来。”纪委副书记面露难过之色,而一位主任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我的鼻梁大声说:“你你你……” 这件事过去了十年,这位乡长现在是小河区农牧局副局长,利用松树乡硬化街道的超预算资金为自己购买了一套商品房,去年又用在另一个乡任乡长时硬化街道的项目资金为他本为农民的老婆买了个小河区林业局的国家干部身份,现在他老婆是国家正式干部,吃财政饭。 我要说的说完了。 刘扬很平静,田野拍了桌子,王凌拍案而起,吼道:“揪不出这个败类,我辞职。”其他常委也愤怒,说应该马上行动,将这一伙人绳之以法。杨哲没有说话。刘扬说:“大家休息十分钟。” 十分钟后,于洋有了在市委的办公室,办公室门上有牌子:副秘书长室。像做梦一般,于洋没有坐进高背皮椅里去,而是坐在了皮沙发上,打量这个新的环境。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他从泥潭里爬了出来,越过了副科、正科,来到副县级岗位上,并且这个副县级岗位非同寻常,也就是一年半年时间,这个岗位上的人将赴正县级领导职位——这是惯例,一般是县委书记,至少是市上最好的部门的一把手。当然,于洋还没有想这么远,他的心忐忑不安,他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个岗位的工作。 常委会继续开会。刘扬说:“于洋说的事只是歧北市过去乡镇工作问题的冰山一角,可能还有比这严重得多的违法犯罪案件。大家今天的态度非常好,我这个书记十分感激。市纪委就以这个事为突破口,联合小河区委,成立专案组,下去一边查十年前松树乡的问题,一边把这个在小河区给老婆买了干部身份的领导干部揪出来,让他尽快供出收钱人和交易过程,顺藤摸瓜,查处更多的人来,清洁我们的干部队伍,恢复党和政府的形象。” 杨哲还是保持沉默不语,其他同志都同意这个意见。 “请大家举荐贤能,经委的班子要动一动了。”刘扬语重心长地说,“不得罪人,我们就裹足不前。我觉得市上这个抓大放小发展工业的思路有问题,不能抓大放小,要遍地开花。其他地区就是这么做的。十年前,我省只有五个地级市有一些工业企业,十年后,我们这个昔日的工业重镇排在全省第八位上去了,人家的工业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就是遍地开花,出台政策,扶助企业自我发展,现在形成了气候。如果让我选人,我会从工厂里直接调人,但我现在不能这么做,歧北市的发展要靠大家,我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上一次选拔市教育局局长,我犯了纪律,一个人坚持要把济北县教育局局长调上来,大家让了步。现在,我让大家选。今天不定下来,下一次会议就提名,然后投票表决。明天没有工作任务的常委,我们一起到BB厂去,这个工厂表面上很辉煌,内部矛盾已经到了十分尖锐的地步,主要是分配不公,我们去了解一下。” 会议结束后,刘扬要请于洋吃饭,于洋说还是我请吧,你给了我这么大一个官位,我得表示表示。刘扬问拿什么表示时,检察长的电话来了,检察长说他已经在明月酒楼等待了,请刘扬务必来。刘扬说我这边有一位朋友,可不可以一同请上。检察长说来十位也行。刘扬就和于洋一同去了。 只有两个人,检察长和他那位女亲戚。这边是刘扬和于洋,四个人显得比较安静,刘扬给检察长和女人介绍了于洋,检察长的眼睛有点变明亮的样子,他说:“你们两个人都是精英,英雄相惜,可喜可贺,今天这顿饭就算是贺宴了。”于洋说:“我掏钱吧,检察长的电话之前,我和刘书记正商量在哪儿吃饭呢,刘书记同意今晚我请客。”检察长说不行,你刚刚当上副秘书长,就不能搞官僚主义,还是要倾听基层同志的呼声。今晚这饭,是我自己掏腰包请刘书记的,不是公款,务必请于洋老弟给个机会。于洋看了刘扬一看,刘扬说:“还是这位‘半边天’同志裁决吧。”女人轻轻一笑,脸面犹如花朵瞬间开放,给人一种顷刻之间换了天地的感觉。她说:“那就我掏吧,今晚跟三位优秀的男子汉同桌就餐,十分荣幸,机会难得,我掏钱吧。”刘扬不同意,说先吃饭,后猜谜,猜不中者出钱。问题算是解决了,便开始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闲谈。说着说着,刘扬突然问及郑小桐案,问检察长为什么不跟其他领导通气,一个人定夺。检察长看了一眼于洋。于洋赶紧说我回避。刘扬制止了:“你回避什么?谁都不是外人,坐吧。”检察长说:“检察院有两名副检察长是马强的人,开会就会走漏风声。大要案要有硬手段,有时候快刀斩乱麻比按部就班更好,既简洁,又不会出差错。” 谈了一阵子工作,又回到生活中来。检察长问于洋爱人在哪里上班。于洋说在美国芝加哥。刘扬睁大了眼睛,看于洋:“你也可以去呀!”“我去干什么?人家现在是洋人的配偶,是美籍华人。”刘扬露出一脸的不屑:“闹了一阵子,你也是光棍一条。现在当秘书长了,比以前忙了,要有一个做饭的人。这个任务交给检察长,在你们检察院给于洋介绍一位知书达礼、勤劳善良的好女人。”检察长没有应承,女人又轻轻笑了:“我来吧,于秘书长的爱人我来介绍,保证一次成功。”检察长忙见缝插针说:“你们俩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女人脸上立即涌现出一层红晕,像落在宣纸上的水粉。刘扬低下了头,认真地说:“你不要胡闹了,我这个人不修边幅,其貌不扬,爱憎分明,心胸狭窄,不配人家。”女人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黯淡了,没有离席,但没有了刚才的自如和从容,有些局促不安。“你是看不上?”检察长掷地有声地问道。刘扬抬起头来,说:“我到歧北来,短短时间内招惹了这么多干部,就没有人报复?如果她是我爱人,我怎么保护她?全国出现的报复事件已经不是一件两件了,我的老兄。你不能把你的亲戚往火坑里推吧!”刘扬几句话使在座的三个人都沉静了下来,女人不再难堪,而是有了一点感激之情,她欲言又止,用一双公用筷子给每一个人夹了菜。谁都看得清楚,这是对刘扬的一份心,只是她很有涵养,在用表面的平均主义掩盖而已。检察长略微思考了一下,说:“照你这么说,我们检察院反贪局的同志因为考虑报复就不去办案了?秦梅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女人,刘书记你好自为之吧。”刘扬给检察长点上一支烟,说:“老兄,感谢你的一片好心!我们都不是小青年了,一切从简,一切从实际出发,今晚我就和秦梅谈谈这件事。”检察长仰天大笑:“你这个人就是个工作狂,家庭的事,婚姻的事,有一切从简的吗?爱情的节奏越慢越好,这不是整顿工作作风,要立竿见影。” 晚餐吃到九点多,河阳县委书记李明电话汇报工作,说那个马尾河道上的水泥厂迁址了,原来的建筑改建为度假村,继续由这家外来企业经营。刘扬说你干得好,过几天要来河阳,准备好双黄鸡蛋,常委们只吃鸡蛋不吃鸡肉。 一个电话,四个人就散了。女人站在刘扬身边。刘扬问于洋怎么回去,检察长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你把于洋当外宾了!当你不懂事的未成年的小兄弟了!这么大的人,还要问怎么回家?简直关心得喘不过气来。我送他,放心吧。”检察把于洋推上车,说:“赶紧走吧。”深色奥迪一转身跑了,女人喃喃地说:“到我家里坐一会儿吧。”刘扬笑了:“好吧。” 第八章 一朵雪莲兀自开放 刘扬打的到市委门口。门口有好多人,正在和保安争吵。一个眼尖的青年人大声说:“来了,不要争了,他来了。”想冲进去的人静了下来,一齐朝门外看。两个保安跑了出来,把刘扬护住。“干什么的?”刘扬问道。“要跟您对话的。”一个保安说。“我们是歧北市房地产商人,想跟您谈些问题,能不能赏个脸?”一个说。刘扬说:“能不能换个时间?今天我要去BB厂的。”“我们也不容易,一天要损失几十万的,请刘书记可怜可怜我们吧。”另一个说。 院子里已有几位常委站在车前,看样子是等着刘扬的。刘扬说:“两个小时,可以吧。”对方说可以。刘扬走进院子中间,对杨哲说:“你们先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十点半我们在院子里集合。”这样,房地产商们随刘扬到了常委会会议室。显然是对话,刘扬坐他惯常的位置,房地产商们坐在对面。刘扬让小何给各位老板倒水,自己叫于洋过来,参加这个对话。 “刘书记,你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歧北市?歧北市今天的崭新面貌是我们建成的。”一位个头不大、脑袋瓜子方方正正的中年男人说。 刘扬笑了,说:“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我没有赶出你们,让你们离开歧北;第二,歧北市今天的城市形象不是你们建成的,而是歧北市人自己。我到歧北来,城市建设工作的方向和思路变了,由过去的经营城市转变为现在的正常建设城市。经营城市,牺牲老百姓的利益搞开发建设,虽然可以积累一定的资金,但失去的远远大于得到的。我们目前的上访案件中,城市拆迁占了很大的比重,这个问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我还是歧北的市委书记,城市建设和开发的关系就是这个样子,即开发服从服务于建设,而不是以开发为主,我首先考虑的是老百姓的利益和城市的长远发展。这就像企业产品的研发,要满足不同消费者的需求,高中低档形成梯次。我们已经开始实施了,有钱人住高档住宅楼,低收入者住经济适用房。歧北的城市开发、旧城改造搞了差不多十年了,你们赚得盆满钵满了吧。你们还可以继续赚取,但是再也不是老百姓给你们腾地方,而是到我们指定的区域分层次建房。建别墅赚大钱,建一百平方米的中档住宅楼,你们还是有得赚,建经济适用房你们也还是有赚头,不会是赔本的买卖。” “我们搞不懂你的意思。”一位体态丰满的女人说。 “你们搞不懂有人搞得懂,那就让乐意在歧北搞建设的实业家来我们这里投资兴业。”刘扬说,“歧北的地价已经从四月份的五六百万降到了几十万,这笔账谁都会算。还有,城市将分功能区,不再是在老城区有黄金地段,各个住宅区谁先拿到了土地,谁就会成为房地产商人中的最有利者。” “我们不同意。”方脑袋瓜子说。 这句话让刘扬震怒。你们不同意?你们是谁? “刘书记,你打乱了我们的发展战略,你的到来使我们的中长期规划全部泡汤。我们过去为这个城市的建设付出了双倍的代价,往明白里说,就是拆迁一块要大笔资金,拿到土地再建设又是一笔,近十年来,是我们让破烂不堪的歧北旧城消失,让二十多层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我们想的是在歧北发展下去,把歧北市建设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在中国西部享有很高声誉的中型城市,现在倒好,我们的前期投入白茫茫一片洒在了荒草丛中。我们不会接受的,我们也会成为上访人群中的一部分。” 于洋举手要说话,刘扬说你说吧,你比我更了解实际情况。对面那个女人不干了,尖叫着说:“你是谁?我们今天只跟刘书记对话,田市长都不行,你算什么牌子的牙膏皮!”刘扬站了起来,对着女人沉缓地说:“出去,请你离开这个地方,这是党的地方组织机关,不是你撒泼骂人的街道。”女人不出去,坐着不动。刘扬说:“这位同志叫于洋,是我们歧北市委的副秘书长,三十岁以前是我们省最有理论水平和思想水平的青年干部,如果经商搞房地产,可能现在在美国的某个城市,你们是望眼欲穿、望尘莫及的,见面的机会都非常少,更不要说对话了。今天有幸听听他的高见,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方脑袋瓜子说:“那就请于秘书长发表高见吧。” 于洋看着对面说:“在座的各位今天来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要闹事。昨天你们打发了一拨雇员,闹了一阵子,没有结果,反倒一些人去了你们根本没有想到的地方,因此今天就亲自来了。我现在告诉各位,你们来,结果也差不多。你们看到了,或者说听到了,刘书记到歧北两个月的时间,倒下的领导干部有多少?我奉劝各位,回去踏踏实实搞建设吧,市区两级税务机关已经成立了二十个工作组,将进入你们的企业进行税务大检查。在座的房地产实业家中的三位,你们的企业所做的亏损账是假账,你们有可能要为自己的偷税漏税付出代价。另外,市审计局在建设系统的审计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随着工作的结束,有的企业将面临着更严峻的考验。” 于洋的声音不大,说话的速度比较慢,但对面各位商人的表情却不停地变换,刘扬在心底里笑了,他为这个人才的发现而兴奋,他很清楚,于洋的话有些是假话,比如审计一说,但很管用,已经镇住了这些曾经在歧北市呼风唤雨的人物。他站起来,亲自给于洋的杯子里添上热水。这一举动让对面的老板们掂量到了这位副秘书长在市委书记心目中的地位。他们刚进门就斜身躺倒的身子,现在一个个坐直了。 于洋接着说:“你们当中的老大,我们歧北市房地产界的旗帜性人物,自己想一想是怎样发展起来的。不到十万元,不到十天时间,用什么手段得到了歧北市城市居民的六千万。有人说是用智慧赚取的,我同意这个看法,你用自己的智慧空手套白狼,让那些有点钱的歧北青年人把父母亲多少年的积蓄拱手相送与你,使你成了歧北市的首富,但是你要明白,不是所有的歧北人都是愚民,好多人对你的鬼把戏一清二楚。平民百姓对你没办法,尤其是你跟手握大权的人勾结起来搜刮财富的这些年,我们只有恨,恨那些愚昧的人被你们玩于股掌之中,恨你们的蛇蝎心肠。现在不同了,风方变了,你可以继续在歧北赚钱,但不是以前那样的疯狂和无耻。你我都清楚,歧北市的房价是怎样从不到一千元涨到现在的五千元的,这中间,你赚了多少,银行赚了多少,而老百姓失去了多少。回去吧,回去认真地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于洋站了起来,刘扬也站了起来。对面的商人也站了起来,他们没有了舍我其谁的汹汹气势,像经了霜冻的花草,蔫了几分。刘扬大声说:“欢迎大家以后常来坐坐,更欢迎大家投资兴建学校。” 刘扬没想到一个上午没完没了的所谓对话就这样结束了,他拍了拍于洋的肩膀,低声说:“不错,到市委的第一炮打响了。”于洋回敬以谦恭的笑意,说:“你不了解情况,所以他们就狂傲,打到他们的痛处,就疼痛了,就无力还击了。等你有时间了,我给你汇报这些年歧北的城建史和一些人的发家史。”刘扬握住于洋的手,说好,我找个时间,你给我说说。 BB厂是歧北市属工业企业的老二,是一家上市公司,出口占全市外贸出口总额的三分之二,但是近几年内部管理问题很多,职工上访不断,矛盾集中在管理阶层收入水平数十倍于一线工人,并且是有恃无恐地滥用职权,侵害工人合法权益。工厂领导住宅楼在全市工业企业中最豪华、最显眼,市民也有看法。如果是民营企业,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而BB厂是国有企业,这就说不过去了。刘扬之前的市委书记王斌,对工人们的反映置若罔闻,田野在不同的会议上多次讲过,要求正视工人的合理诉求,但有市委书记的支持,市长的话就没有多少分量了。刘扬原是企业老总,也是年薪过百万的管理者,但他那个企业工人的年收入平均过了十万,是BB厂工人的十倍,他早就听说这个歧北市的工厂工人收入很低,有些同情,但只是同情。到歧北后了解到了更多的问题,由于时间关系,今天才来解决这个问题,心里有些愧疚。 刘扬一行径直到了检验车间,问几位女工,你的月工资多少?女工回答说八百多块钱。另外一个说她六百多一点。刘扬问有没有拿一万元的,几位工人都笑了,说工人哪有那么高的工资,她们的车间主任才两千多一些。刘扬问你们的厂长工资多少你们知道吗?她们都摇头,说不太清楚。就在这时,厂长来了,厂长是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穿一套蓝色工作服,他身后是两名副厂长,年纪小一些。这位厂长只握了刘扬的手,其他常委没有被招呼,连一个点头的问候也没有。刘扬说到财务处去看一看。厂长有点不理解,以往的领导来工厂,财务处是不去的,只在车间里看,了解产品的生产情况,最后吃一顿饭,花掉企业几千块钱就完事了,这个刘扬不去生产车间去财务处,看不懂。 财务处属工厂要地,门口有“闲人免进”的牌子,刘扬还是率领同事进去了,他没有坐沙发,而是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对厂长说:“请财务处长来。”一位衣着时尚的中年女人款款走来。刘扬说:“把你们的工资表拿来我看一下。”财务处长看厂长脸色。“不方便吗?”刘扬问道。没有人动。“对我们市委来说,这不是商业秘密,我们不会泄密的。”厂长说拿来吧,刘书记是关心我们的职工收入嘛。一位年轻人开始在一排铁皮柜里翻腾,财务处长见状过去从另一处拿过来一套。几千工人,哪里看得过来,刘扬只看数字,不看姓名。都在千元以上,还有五千多的。厂长、副厂长是四千到两千之间。刘扬问:“工人领工资是签字,还是持卡在银行领取?”财务处长说在银行领取,这个表册只是厂里面的汇总表,是存根。刘扬转问厂长,“你们厂领导不是年薪制吗,这里面怎么还有月工资?”厂长回答:“年薪是一年的总账,每一个月我们还是领工资的,要养家糊口嘛。”刘扬对财务处长说了一声谢谢,就从财务处出来。接着他们到厂长、副厂长的办公室看了看。这些房子都很讲究,比市委常委的办公室奢华多了。这个奢华刘扬没有意见,工厂么,来的人比较杂,尤其是BB厂这些有出口业务的企业,装潢考究是正常的。到了一个小型会议室后,刘扬让各位常委先说话,到厂的各位常委都说了一些激励企业的话,都表示希望BB厂尽快发展成为在全省具有举足轻重的创汇大户和全国同类机械产品企业中的排头兵。轮到刘扬说话,刘扬问道:“工厂对市委和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实事求是,不要客气。”厂长说还是希望市上在安排技改资金方面给予照顾,有关部门的收费能按政策办,不要信口开河,由他们自己乱来。刘扬说没问题,技改的倾斜保证做到,做不到你们问我的罪;收费的事你们要及时反映,不反映不知道,只有你们吃亏了,不妨你们今天下午就给我一个单子,我去查处。 十一点半,调查结束,刘扬和厂领导一一握手,说我们来是打扰你们的工作,但不能不来。他抱起拳头表示感谢,厂长跟了出来,说我们的饭已经订好了,刘书记是第一次到厂里来,到餐桌前汇报工作吧。刘扬说中午还有接待,就不麻烦你们了,改天我请你们到森林公园里去,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谈工作、谈发展;我们已经是一个地方的人了,还怕没有时间见面?一辆中巴车,载了刘扬等返回市委。 于洋要回家,刘扬说:“昨天晚上的饭局还欠着哩,想溜呀!”于洋就停了下来,说有一家小吃店,土豆粉蒸肉的味道好香哟,去不去。刘扬说为什么不去。两个人出门打的来到北山脚下的一个山庄,要了一间付费的包厢,点菜之后,刘扬便要求于洋谈谈歧北近十年的城市开发史和今天上访企业的情况。于洋轻淡一笑,慢吞吞道来。 “歧北市的旧城改造始于一九九九年,当时整个国家的经济形势是内需不足,为了刺激国内消费,中央发行了相当数量的国债,歧北利用这些国债修了几条主干道,这比建几个工厂成效显著,看得见,老百姓也高兴,上级领导也满意。道路修完后干什么,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不能再建工厂,这是当时的共识,因为现有的工厂都是开工不足,效益下滑,一些已经倒闭。不建工厂,就改造旧城吧,这也是能够看得见的成绩。因此,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旧城改造开始了。这项工作顺应民心,实际执行也的确是让利于民,一个平房院按户数分配住房,父子母子分了家的给两套房,原来极其窄小的人家住进了宽敞明亮的中户楼房,居民一百个高兴。到了二〇〇〇年,大面积的旧城改造铺展开来,从中得到好处的不只是住户,还有房管员。老住户的拆迁是拆一还一,或者是兑付现金,当时的房价只有几百块钱,而补偿价高过房价,绝大多数住户不但住上了新房,还从中赚了一笔钱,而房管员从拆迁的时间、面积等环节上都得到了奖励或提成,有的房管员赚了一套新楼房。这个问题政府及时发现后就停止了原来的政策,专门成立了一个拆迁公司,由这个公司负责拆迁和开发,利益留在了企业。到了二〇〇一年,城市经营与开发成了旧城改造的主题,重点不再是让利于民的建新城,而是从一拆一建中谋利,这个食利群体中有政府,有拆迁公司,有开发企业,有银行,还有政府要员,与食利者相反,住户就成了受害者,政策还是拆一还一,但新建房面积缩水,如果要增加面积,就按市场价交钱,购买所需面积;货币安置更不划算,补偿价远远低于市场房价。这样就出现了矛盾,抵制拆迁就成了新的社会问题。小河区的古民居、古宅院被强行拆除了,住户倒没有上告,而那些对歧北古城情有独钟的文化人、老干部、老艺人不答应了,先是找市长,后来就向省上反映,直至向中央纪委、中央组织部反映领导干部的问题。在中央、省级新闻媒体和国家文物部门等力量的干预下,一小部分古街道、古院、古房、古树才得以保留下来。我听说现在某些黄金地段的铺面就是当时一些重要领导干部的,产权在他们手上,出租给别人赚取租赁费。” “有多少?”刘扬问。 “不同的地段,几乎都有。”于洋说。 “后来呢?” “后来就是各县区效仿市上的做法,全市范围内的旧城改造开始了,到了民怨沸腾的地步。有一个县,为了拓宽马路,拆除了所有临街的商店商铺,职工买断工龄,一个工龄年三百元,干三十年还买不到一万元,商店经理不同意,就免职,职工抵制,就抓人,最后是公检法三个司法部门现场办案,县委书记指到哪儿抓到哪儿,指到谁就抓谁,一个小小县城搞得鸡犬不宁,市上还当典型经验全市推广,把这位县委书记列入后备干部名单,结果是异地提拔当了副专员。”于洋停下来。 “后来的小河区呢?” “继续拆,想拆哪儿拆哪儿。如果遭遇抵抗,就来硬的,城管队员上,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现在最新的城市规划这里要建什么什么,是市政府的决定,不服就去法院起诉政府。歧北市政府从县上也学到了一些法律措施,用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区别只在于县上是粗暴地现场执法,市上是文明地让住户去法院控告。后来,政府的拆迁公司开始请律师状告住户不执行政府决策。表面上热热闹闹,弄得鸡飞狗上墙,给市长的大字报晚上贴白天剥,老百姓哭天抹泪,实际上简单明了,就一‘钱’字,为了钱不惜一切代价。” “具体分析。” “表面看,这拆迁的事是出力不讨好,拆掉要一笔钱,新建还要一笔钱,政府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的事?看得久了,就看出了门道。拆迁的是眼下的好地段,是商业集中、交通便利、文化繁华的地方,政府名正言顺得到相当高的土地出让金,开发商拆迁本身就赚一笔面积差价,待按市场价售房时,又是一笔。这是我们一开始没有看懂的奥妙之处。银行是幕后的食利者,他们给开发商贷款得利息,反过来又给购房者贷款得利息,两头赚钱,如果银行不参与,开发商是没有能力拿到土地的,不给购房者贷款,新建楼房卖不出去。总之银行这个资金枢纽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现在一亩地几百万的地价,是各方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但银行是最关键的。” “人的因素呢?”刘扬问。 “市上主要领导要经营城市,目的很明确,一是政绩显而易见,城市漂亮多了;二是财政收入增加了;还有三,自己得到了好处,房子、票子、现代时尚的各种享受,应有尽有。房地产商就不用说了。银行我已经说过了。权力握在人的手中,机关是权力和人的综合体,买卖双方都是人,人的世界,也是弱肉强食,老百姓始终处于不利的一面——只要权力失去制衡。”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你说过一些歧北人是弱智。”刘扬笑着问。 “是,如果都是聪明才智,房价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那个方脑袋瓜子的郑力就没有这么多财富,那个还不知名的女人就没有现在这么发神经。郑力原是个街头补鞋匠,跟外地一些文物贩子倒腾文物发了财。这是一个有心眼的人,看准了房地产的前景,就与一个倒闭了的工厂联系,请了建筑设计院的设计师,搞了一个楼盘模型,在二〇〇一年的一次投资贸易洽谈会上摆了出来。这个模型的确好看,有水有绿地,楼的间距比较大,吸引了许多年轻人的眼光。短短四天时间,六千万元就飞进了他的怀抱。这就是郑力空手套白狼的第一次巨大成功。郑力的这次成功敛财,刺激了歧北的房地产市场,早先开发出来但好几年都卖不出去的一些住宅楼由原来的一平方米八百元左右一下子飚升到一千二百元,而郑力开发的这个玫瑰苑小区的平均楼价是每平方米一千八百元,三四五六楼是两千二。一年后,玫瑰苑建成,这才发现,建成的楼房与那个模型完全是两回事,没有草地,没有流水,没有健身设施,只有几栋楼,与当初的承诺相去甚远。专家指出,房子的面积严重缩水,高度不符合法定标准,但是,没有一个人起诉,糊里糊涂开始装修,住了进去。这就是歧北人。有了钱,郑力的开发就与政府结合起来,外地的一些房地产商人也开始涌进歧北,在很大程度上推进了歧北城市经营的步伐,同时也一步又一步地把一些住户推向了对立面,量大面宽的上访开始了。有人把郑力的公司戏称为歧北市第二政府。” 刘扬叹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说:“王斌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歧北!” 于洋淡然一笑,说:“王斌本质上不坏,但他不是个好书记,他没有主见。王斌搞务虚的工作可以,他有别人无法比拟的记忆力,口才也好,但想问题不深入、不全面,更谈不上长远,而田市长生性平和,这样一来,以实干家出名的马强就成了歧北市的主心骨,有好多事情是王斌和马强商量,田市长就是个摆设。” “那我怎么干才符合老百姓的心愿呢?”刘扬问道。 “你现在的作风就很好,市民一片叫好声。”于洋说。 “歧北的工业、农业、商业都落后了,闹心啊,而切入点又在哪里?”刘扬感叹。 “关键在于干部,在于用什么样的人。” “现在老百姓怎么评价最近的人事变化?” “还是一片叫好声,但是歧北市干部队伍的整体作风还没有大的变化,‘三不三无’状况没有根本改变。”于洋说。 “‘三不三无’指的是什么?”刘扬突然来了精神。 “工作干了白干,得不到提拔,看不到前途,无任何意义;不干工作就不干,不影响升迁,照样提拔,无后顾之忧;违法乱纪不惩处,继续当官,无牢狱之灾。”于洋回答。 “这是你总结出来的?”刘扬的眼睛睁得老大。 “不是,是一些对歧北市的贪官污吏恨之入骨的知识分子总结出来的。这种状况你不从根本上改变,抓上几个撞在枪口上的,对整个歧北市来说,还是杯水车薪,作用不大。” “怎么改变?” “从信访抓起,从严从快处理问题,处理干部,作风转变了,工作实了,干一天就有一天的成绩,有一天的收获。” 刘扬笑了,说:“奖你一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 “不用奖赏,这是歧北市所有老百姓的期待。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们歧北人应该感谢你才对。”于洋动情地说。 刘扬从一个包里拿出一条中华烟来,说:“两瓶酒今天晚上给你。下午去教育局,看看教育整顿的工作进展如何。” “我就不去了吧。” “你不去谁去?” “秘书长会有意见的。” “这个人我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主见,只是材料写得好,一篇又一篇的长篇大论,个性上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我在想让他当副市长,让他出一出性子,干些实事。” “好吧,我跟你去。” 市教育局面目一新,新鲜的感觉不是刷了墙,油漆了门窗,而是干净整洁了,墙壁还是原来的墙壁,门窗还是原来的门窗,只是没有了污渍。没有人大声说话,没有人在坐着睡觉,也不见闲人。汪江涛和张永生按照刘扬的吩咐赶回局里,在等待刘扬。刘扬给汪江涛介绍于洋,说这位是他无意中发现的人才,现在已经是他的左臂右膀,你们在县上跑,要发现几个现在就可以用得上的人才。汪江涛说他们发现的人才不是一两个,而是好多好多,这些人才已经成为学校校长,眼下最需要办的事情是提拔副局长,他们的想法是提一个初中校长,提一个小学校长,这样,市局的班子就完善了,中小学都是行家在管理。刘扬问有人选吗。汪江涛说他们俩的意见已经一致了,现在就可以汇报,一个是谷粱县朝阳初中的校长,一个是河曲县兴旺小学的校长。刘扬问这两个人有什么特点。汪江涛说最好是现场去看这两个学校,从当地群众中了解他们的作为。刘扬说,形成一个材料,最好是叫你们电教室把这两个学校和两位校长的事迹制作成专题片,给常委们看,以便赢得大家共同的支持。汪江涛说这个事已经做过了,他们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制作成光盘送给全市教育系统的各个学校,让每个老师都看,学先进,找差距。刘扬说那就明天上午,给市委常委们看,解决你们班子的问题。刘扬还说,要在局里建立一个举报中心,或者成立督察科,专门检查基层学校和老师反映的问题,不要害怕跑路,哪里有问题就去哪里,现场解决。一个暑假的时间,把校长官员化、管理行政化、考核弄虚作假的形式主义这三个时下最突出的问题彻底解决,恢复我们学校教育的光荣传统。汪江涛说:“一个暑假彻底解决不现实,难点在城市,有的县区现在副科级以上的校长任用权在组织部门,不在县区教育局,我们无能为力。”刘扬说:“这个事我来办,你们做好人选工作。县区教育局的局长必须独当一面,要敢于跟县区领导说实话。” 刘扬问及民工子女上学的问题。汪江涛说:“学校建设已经有了眉目,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刘扬等待下一步的说明。“我们济北县有一家建筑公司,是民营的,答应建设一所小学,一所初中,但是,民工越来越多,不是民工的农民要把孩子送到城里上学,我们要不要?一所能供两千小学生上学的小学,肯定有空位,外地来歧北务工的农民工子弟没有这么多,我们本地的要进一部分,进谁?又有了后门了。”“这是个小事,原则上一个不进,空房子就空着,干别的事;口子一旦打开,就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农村以及城乡教育不平衡的问题将更加严重。”刘扬说,“你说说这个建筑公司建学校的事。”汪江涛给刘扬一支烟,说:“说来话长。这个建筑公司是私营企业,老板是我的学生,只上了初中,家里穷,不上了,就去建筑工地搬砖头,从小工学起,几年下来,建筑工人会干的活没有他不会干的。他就成立了一个建筑队,给大的建筑公司当帮手。他的两个弟弟也学了建筑工,在一个队里。国营的建筑公司江河日下的时候,他的建筑队发展成了建筑公司,公司建起的当年,就给村里盖了学校,三层楼,当时的造价是十来万,他没有要公家一分钱。当时我已经是那个乡的乡长,他对我说:‘老师,给我一面锦旗吧,给我们的村学校调几个好老师吧,我不希望我们村里的孩子再有一个像我一样在建筑工地上出苦力。’我当时都哭了。我请了县上的领导给新学校剪彩,县委书记、县长——就是马强,都非常感激,把教育上的一些建筑工程给了他。我这个学生在建设新学校的同时,每年无偿给我们县上建一所村小学,直到今天。”“政府对这个人有过奖励吗?”刘扬问。“每年都有,我们济北县医院的门诊大楼建成后他们拿了建设部的鲁班奖。物质上的奖励全部回报给了社会。他父亲三十六岁成的家,母亲是个哑巴。父亲待母亲特别好,这位老农民对所有人说,他后半生的幸福是这个哑巴老婆带来的,三个儿子,现在三个经理,老家里三个院落,一个连着一个,全都是青砖红瓦大房,门前有石狮子。庄子里的女人都羡慕这哑巴女人,男人心疼、儿子孝顺,老年儿孙满堂,是那个乡的首户人家。”“这位老板叫什么名字?”刘扬问。“张孝娃。成了建筑老板后有人建议他把名字改了,起一个洋气一点的。孝娃说叫个驴粪蛋都行,只要有事干,人活得干干净净、滋滋润润。”“他建设两所学校有什么要求?”刘扬问。“所有的费用他的公司出,手续我们教育局办,问题是我和永生还没有选好地方,因此就没有给你和田市长汇报。”“这两所学校的造价大概有多少?”“孝娃说不到一千万。”“怎么叫人家出这笔钱呢?市区教育局有的是钱。这样吧,两所学校的建设工程给他,让他保证质量,建成一流的学校。地方尽快选,让你们的科长和小河区教育局抽调专人专门搞这个事情,一个礼拜的时间。”刘扬说,“你现在联系孝娃,如果在市里,我们去拜访。”“在,今天还通过电话。” 刘扬、于洋、汪江涛、张永生来到城南一个建筑工地,一套建筑服、一个安全帽的张孝娃在工地上。这哪是个农民,简直就是个篮球运动员,刘扬要仰起头看,面庞十分英俊,肤色白皙。张孝娃双手握住刘扬的手,说:“刘书记,你是歧北人的活菩萨啊,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到我的工地上来。”汪江涛说:“共产党的干部,你咋称菩萨呢?”张孝娃笑了,说:“这是我工地上的民工给刘书记起的外号,我觉得这个外号好啊,有人这样叫我,我就高兴疯了。”刘扬问:“你能不能现在离开你的工地,我们到外边聊聊天。”张孝娃说啥时候都行,只要刘书记召唤。 他们来到河堤上,河道里的风吹来一股湿漉漉的水汽,给人一分清爽。 “张总,你看这学校建在什么地方好一些?”刘扬亲切地问。 “不好选。建楼不费地方,问题是操场。我这几年到歧北干活,发现所有的学校都很小,学生没有玩的地方。现在搞开发,尽建了商品楼了,没有市场,没有学校,这是歧北的现状。” 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刘扬心里产生了一丝敬重。 “一个就是在倒闭的工厂建,工厂的地方一般都比较大,学生有操场,有活动场所;一个就是在原来的学校增加教室,这是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张孝娃说。 刘扬觉得这两个思路都可行,就对汪江涛说:“你们按照张经理指引的思路先选,选好后再定。” 张孝娃又说:“刘书记这么体贴民情,教育上的欠账恐怕要还了。” “什么欠账?”刘扬问。 “歧北市十年城市人口增长了百分之二十,而中小学还是八十年代的数量,校舍面积只增加了百分之三,歧北的初中生升高中比高中生考大学都难,老百姓怨声载道,当官的娃娃有学上,这事没人听没人管。” 刘扬看汪江涛。汪江涛点头:“三五年之内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就是超音速了。”刘扬清楚汪江涛说的什么意思,说:“后半年就着手这个问题吧,目标放在城郊的几个中学上,交通局把路修好,教育局把学校的规模扩大,要让百分之百的城市学生上高中或职业中专。这是你们俩的主要任务之一。” 一个年轻人提来一捆啤酒,张孝娃见状说:“你真不会办事,啤酒在河堤边上怎么喝?换成纯净水。”他转过来对刘扬说,“刘书记,请你见谅,我这里的人只知道干活,不懂人事。他看到刘书记你来了,就知道啤酒比水好,就拿了啤酒。”刘扬又有点感动,说:“别换了,打开我们一人一瓶,就这样喝吧。话投机了喝什么都行。”张孝娃亲自开瓶,一圈人就手持酒瓶喝了起来。 “你这是给谁盖楼?”刘扬问。 “小河区的经济适用房。”张孝娃说。 “项目好争取吗?” “送上门来的。” 刘扬一惊:“现在还有送上门的建筑工程?” “政府建设的民用楼房,大多建筑公司不愿承揽,就剩我们了。”张孝娃说。 “为什么?”刘扬问。 “商业秘密。”张孝娃一笑,“刘书记还是不知道的好。”汪江涛在一旁插话说:“现在的商品楼可以偷工减料,而经济适用房是政府主建的,有问题逃脱不了。”刘扬懂了。“他们是诚实守信的,领导把工程交给他放心。”汪江涛又说。 “现在建楼房一个平方米需要多少钱?”刘扬问。 “地价除外的各种费用加起来,一个平方米不到一千元。”张孝娃回答。 “这么便宜!”刘扬感叹道,“这么说歧北现在一平方米售五千元是赚足了的。” “可以这么认为。一平方米赚两千元很轻松的。”张孝娃说。 “你的公司里有多少建筑工程技术人员?他们的收入怎么样?”刘扬问。 “有四十个专业技术人员,他们的年收入都在二十万以上。” “你一年能收入多少?” “肯定在一百万以上。” “一百多万的收入,你怎么敢投入一千万建两所学校呢?”刘扬问。 张孝娃笑了,说:“账不能这么算。首先,我有这个财力。我的公司已经积累了近二十年。第二,我不收政府一分钱建两所学校,这在社会上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这比拿几百万做广告、暗地里去竞标要划算得多。我现在的任务是在全省建筑行业树立形象,成为叫得响的建筑企业,就是毛主席说的,解放全中国,不能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你是个战略家!”刘扬说。 “我是个农民工,离战略家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张孝娃轻淡地说。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刘扬问。 “只要刘书记看得起我,我们现在就已经是朋友了。我是非常敬重你的,你的思想,你的为人,你的品行,在我接触过的官员中并不多。”张孝娃很认真地说。 “现在把地方定下来,到九月份能建成吗?”刘扬问。 “没问题,保质保量。” “今晚我请你吃饭,谈一些歧北的事,请你务必赏光。”刘扬说。 “好吧,刘书记请客,我张孝娃买单。” “那不行,我也领过百万元的年薪,有这个经济条件。” “比钱财你肯定比不过我,但你已经给歧北人带来了福音,我作为歧北农民中比较有钱的一分子,理应请刘书记吃一顿饭,这也是我的荣幸。想必请刘书记吃饭的老板多的是,而有幸接受邀请的不多吧。”张孝娃说。 “我到歧北来,还真没有一个企业请我吃饭的。你不也是没有请过我么!”刘扬笑了。 “哪敢啊,没有事情,怎么请你?理由何在?” “我们在哪里等你?” “我来选地方,到一个农家乐去。” “你先到工地上忙,六点钟我们在这里接你。”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情,我们现在就过去。”张孝娃说。 歧北城南一条小溪由西南流向东北,刘扬和张孝娃的两辆车逆水而行。大约两公里的一个地方,张孝娃停了下来,说到了。这是一个空气相当清新的小村子,缓冲的山势,依山而建的村舍都是新的,有许多树,浓荫遮蔽,鸡鸣狗吠,一片祥和的田园风光。张孝娃在前面带路,刘扬、于洋、汪江涛、张永生跟随着。到一青砖大门前,张孝娃有意大声咳嗽一声,一声沉闷的狗叫传了出来。“把狗关好,有贵客来了。”张孝娃朝院内说。不多时,走出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微笑着说:“今天烧饭火笑不止,没有想到你带贵客来,好事好事。”张孝娃对老人说:“市委刘书记看你来了。”老人看刘扬,刘扬伸出双手去握老人:“我是刘扬,张老板说到你这儿混一顿饭。”老人笑了起来,大声说:“快进屋,真是贵客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老人挽了刘扬胳膊肘儿进门,刘扬反过来搀扶老人,相拥着就进院子。 院子里有两个花坛,有一个凉棚,凉棚下有几把小竹椅,一个石矶当餐桌和茶几用。刘扬看过问老人:“你是这村子里的人?”“不是。我是租住人家房子的房客。小张知道,我是退了休的老人,春夏秋三季在这里过,冬天回市上取暖过活。”刘扬到正厅,屋子里的字画显示了这位老人的高雅,刘扬不知作者何人,但作品的质量绝对国内一流,并且摆设相当精巧,恰到好处,体现出主人的胸襟和思想境界。 刘扬来到凉棚下,张孝娃这才向刘扬介绍老人:“马克荣,清华大学建筑系土木工程专业六四届毕业生,省建委原副主任,高级工程师。我们歧北人。”已经坐下了的刘扬站了起来,双手交叉在身前,恭恭敬敬地说:“今天有幸认识您,我特别高兴!有了这个机会,马老要给我指指方向,把歧北建设好,给广大市民一个安居乐业、给实业家一个投资兴业的城市环境。我到歧北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城市建设工作在思路上做了一些调整,请您谈谈您的意见。” 马克荣双手给刘扬一杯热茶,也给其他人呈在眼前,说:“《歧北日报》上发表的你就城市建设的几点意见,我这个老汉很欣慰,歧北老城的破坏看来要停止了,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一个城市建起来不容易,而要毁掉它,用现代化的机械,用不了几天。歧北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有一些其他城市没有的价值连城的东西,把这些宝贝毁掉,换成现钱,不值得。一娘生九子,个个心不同。一个市委书记就有一个人的干法,你来了,我们看到了古城保护的希望。” 刘扬频频点头,虚心听着马克荣的言谈:“我能不能随时向您请教?” “不要说请教。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这个老汉能干的事,我不会推辞。” “我现在得罪了房地产开发商,估计有人要告我的状。告状我不怕,我担心的是有些市民也跟着闹起来。”刘扬说。 “你的思路是对的,首先考虑困难群众的生活,把居民分解开来,不同层次的人群住不同面积的房屋,矛盾就解决了。” “经济适用房才刚刚开始建设,今年有些居民还要在别人的房子里过冬啊。”刘扬动情地说。 马克荣看着刘扬不说话。张孝娃给马克荣一支雪茄烟,点着。 “刘书记,难得你这么想!你是我们歧北市的第二位好书记。七十年代中后期有一位军人出身的同志,在这里干了五年,梯田修遍了,水土保持了,山山岭岭绿树成荫,高山上种上了稻子,工厂增加了一倍多,城市建设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但是最后倒在小人手里。这位书记很像宋朝的王安石,‘新政’让整个地方和老百姓得到了实惠,但得罪了一些当官的,一群老鼠赶走了一只猫。不过,现在四十岁以上的歧北人都记下了这位好书记的功德,有好多老人每年都给他寄明信片表达问候。老人宽宏大量,说他一生无愧。眼前的你有些类似我们那位老领导。好好干吧,不管你在仕途上走多远,歧北人将会记住你的。在你离开歧北走向更高一级的工作岗位时,歧北人会送你万民伞,而不会像某个人被老百姓当瘟神送。”马克荣有些情绪失控。刘扬双手紧紧握住马克荣的手。 他又说:“经济适用房你的前任喊了好几年,五十万平方米,让人感动的一个数字,等了两年不见分房,一打听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建,是在糊弄老百姓呢。简直不要脸啊!你把经济适用房规划在市区,在老居民区,拆了旧房建新房,增加住户面积,真正是为老百姓着想。歧北的居民都在念叨你呢。” “他怎么样?张孝娃张老板。”刘扬问马克荣。 “这是个好人,有良心的人。在发了家的这一层人群当中,狼心狗肺、居心叵测的败类有的是,这些人走不远。你看看,每年都有身价数亿的不法分子进去了,就是明证。孝娃是个好孩子。我们俩年龄上是上下辈,关系上是朋友。我曾对农民建筑队有过歧视,看不起这些泥腿子,后来事情的发展让我看到了他们身上城市人没有的东西,我被深深感动了,就和他们建立了朋友关系。” “您老能不能具体说说他们的可贵之处?”刘扬请求道。 “中国的农民可怜啊!”马克荣仰天长叹一声,“我到一个工地上去检查工作,正赶上打架,几个城市建筑工人拿起什么东西就朝农民工的要命处打,而农民工却不拿东西,只用两只手。我就好奇。后来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像城里人那样打他们?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那样打会出人命的,为一件小事要人的命是愚蠢的。他们在老家里也打架,一般不拿东西,就两只手,打完了就没事,见面照常打招呼,还是邻居,还是一个村子里的男子汉。这是怎样一种胸怀!这种胸怀不能说是愚蠢吧!你再看看城里人,手上没劲,心里多狠毒,砖头、刀子,目标就是人的头和心脏。文明人的野蛮和落后地方的农民的豁达,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对农民的看法彻底改变了。以后我就常和农民建筑工聊天,问他们的生活。八十年代初,建筑工地上农民工的伙食的差劲,你们工人阶级是无法想象的,没有肉,面条像羊脑髓,只有水和一把盐。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干,一天才挣人家两块钱。这些泥腿子当中的极少数有志气、聪明能干的自己干了起来。有人说是民营建筑企业推倒了国有企业,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国有建筑企业是自己倒掉的,人才不能当人才用,有了用武之地,出路就是离开。这就像行政干部一样,原来是被人摆弄,重点大学的高才生,一辈子当不上一个小小科长,生产队会计出身的投机钻营却当了县长;改革开放了,这些人有了用武之地,出路就是离开,干自己想干又能干的事,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马克荣接着说:“现在在歧北搞房地产的没有一个农民出身的,都是城里人,这些人与那些把砖头刀子往人的要命处扎的建筑工人一样,缺乏同情心,缺乏慈善心,偷工减料,面积缩水,唯利是图。我与这些人不来往,他们现在用的建筑企业还是半死不活的原国有建筑企业,像孝娃这样的民营企业不接他们的活。他们用的建筑顾问,还是那些没有良心的城里人。因此说刘书记你是对的,你让他们给那些有钱人建房,赚那些有钱人的钱是明智的决策,普通老百姓不敢拿性命去陪那些人玩。你们把经济适用房的建设工程交给有良心的建筑公司是正确的。我同时建议你们要派驻专家去监理工程。” 刘扬表示感谢:“您给我推荐一个人,担任市建设局局长。” 马克荣笑了,说:“我跟你的想法一样,选干部不要停留在一处,高级党政机关的人才要选拔使用,基层和随时发现的人才也要大胆任用。你到歧北来的两个月,用了几个基层人才,深受欢迎,不跑官要官、踏踏实实干工作的干部看到了希望。选拔人才,就要五湖四海、不拘一格。建筑设计院有一个四十二岁的高级工程师,叫秦刚,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生,为了赡养父母亲,从北京回到了歧北。这是个有良心的人,郑力等人想借他这块牌子树立企业的形象,被拒绝了。这不是一般的拒绝,而是拒绝了一大笔钱。他曾经是市建筑质量监督检查领导小组的专家,因工作认真而被除名了。”说到这里,马克荣笑了,“现在的好多事情是可笑的,原来是工作不认真受批评、背处分,现在却是认真了不行,老鼠领导猫。建筑设计院的每个人都在外面监理工程,他不干,他搞专业设计。你用他吧,刘书记,现在任用干部多用有良心并经得住金钱和女色考验的人。” 刘扬向马克荣一一介绍他的随员:“这位是于洋,几天前还是市经委的一名科员,现在是市委副秘书长;这位是汪江涛,原来是济北县教育局局长,现在是市教育局局长;这位是张永生,原济北县一中校长,现在是市教育局副局长。都是我认为的人才。” 马克荣站起来再一次一一握手:“济北县这些年的教育工作搞得好,大家有目共睹,提拔他们的领导同志是众望所归。于洋这样的年轻干部现在好像不多,在我们歧北能喝酒的干部倒是不少。” 大家都笑起来。“这是引导上的问题,是风向标的事,如果不怎么用能喝酒却不能干事的人,大量使用真正德才兼备的人,这个风气就会转变的。”刘扬说。 马克荣认可。 马克荣订做的山野菜送来了,刘扬纳闷:“您老给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饭吃,不该呀。” “这个村子里有几家农家乐,孝娃早就订好了。这里的菜不用化肥,是纯粹的绿色食品,给你们洗洗肺。”马克荣说。马老的老伴端上来一盆鸡蛋汤。马克荣说:“我养着十只鸡,一天能收七八个鸡蛋。这鸡蛋也是绿色食品,我养的鸡是放养的,吃杂食,不吃饲料。你们放心吃吧。以后每个周末可以来我这里休息休息,换个环境,也就是换个心情。” 晚餐间,刘扬问马克荣能不能把秦刚请来,或者约个地方,面对面谈谈。本应该是上门去的,但考虑到人家如果正忙手头的事,去了影响人家的事,对方又不好拒绝,造成不必要的麻烦。马克荣说:“我只是推荐,请人或约定的事孝娃来做。” 饭后,刘扬一行谢了马克荣,出门走进半透明的夜色里。乡村的夜晚因为村民院落里的灯光照射,显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没有喧嚣,没有吵闹,没有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没有小青年们的尖叫,也没有城市特有的阵阵恶臭。空气如水一般清凉,伴有缕缕花香。久居城市的人对这种静寂格外敏感,除了张孝娃,其他人都想住下来,在这里过一夜。 刘扬对张孝娃说:“张经理,你回吧,我不回去了,我想在这里住一夜。你把汪局长、张局长送到市里他们俩的住处。于洋,你陪我住下吧。”张孝娃笑着看汪江涛和张永生。汪江涛说我也不走了,送永生老兄吧。张永生说我是个多余啊!张孝娃说:“刘书记,你们去村里访贫问苦吧,我先给你们登记。”“好吧,拣最干净最安静的地方。”刘扬说完便给秦梅打电话,说如果方便就来某某地方,打的过来;你给周检察长说一声,如果他手头没事,到这里来吧,呼吸一夜山里清洁的空气,算是对他的报答。秦梅在电话那头声音很甜润,说她还要带一个人,给于洋介绍的对象。刘扬这边声音大起来,说好好好,今晚要尽情玩一玩,玩一个通宵达旦,明天再睡觉。回过头来,刘扬对张孝娃说:“我们不去打扰人家的休息了,直接去住地,喝酒划拳,只要不是犯法的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汪江涛说还是跟上书记好,以后出门多带我们一同去。刘扬严肃起来,说:“只要歧北的教育像济北县那样发展起来,我明年就给你们去英国和美国考察学习的指标和经费。” 秦梅兴高采烈地来了,还带着一位时尚的高个头年轻女人。两位女人的到来,让一个整体的男人的队伍出现了分野,汪江涛、张永生、张孝娃从刘扬、于洋那里走了出来。刘扬站了起来,说:“还不到睡觉的时间吧!”三个济北县人同时回头,愣在门口。“今天晚上是玩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们到哪里去?我要你们回去,你们不去,现在人到齐了,开始玩了,你们却要走,什么意思?”刘扬说接着说,“今天晚上没有书记,没有局长,也没有经理,只有男人和女人。”汪江涛笑了,进屋了。张永生和张孝娃也跟了进来。“这就对了。”刘扬拍了拍汪江涛的背部,“按年龄大小排座次,老汪兄坐中间,老张坐左边,我四十四岁,坐哪里?”张孝娃说我坐右边,我比你大一岁。刘扬就坐在汪江涛对面了,他身边坐了秦梅和时髦女郎。于洋一个人坐一边。 “秦梅,你不向各位大哥介绍一下这位女同志,我们怎么称呼她?总不能喊她‘哎’吧。”刘扬说。秦梅嫣然一笑,说:“你们在吵闹,我插不上嘴嘛。这位女同志是歧北师范学院成人教育中心的吴芳。”“噢,吴老师。”刘扬自言自语说。“不能这么称呼,叫吴芳就行了。”时尚女人淡淡地说。 打牌开始,挖坑。汪江涛说:“总要有点惩罚吧。”“七个人,最先没有牌了的四个人赢,后三个人算输。”于洋说。一致同意。“男人输了掏腰包,只出不进,这些钱算作明天的饭钱。女人输了怎么办?”于洋说。刘扬看秦梅和吴芳。“也和你们一样。”“那不行,你们是半边天,我们什么都不是,连半个月亮也不是,对你们得狠一点。”刘扬说,“张老板,你们在一起玩时对女人怎么办?”“我们是些粗人,对女人越粗越有劲,那办法这里不能用。”“能不能用?”于洋冲秦梅做鬼脸。“这样吧,女人输了除了掏钱外,还要在男人的手上亲一口怎么样?”刘扬说。“你真坏!”秦梅嗔怪道。“要不赢了的男人在你俩脸上亲一口?”刘扬又说。汪江涛连连摇头,他和张孝娃是师生关系,两个人谁被秦梅和吴芳亲都不堪入目;另外他看出了秦梅和刘扬的关系,就说:“刘书记和秦梅如果有输赢的话,就互相亲,其他人就不亲了,女同志改唱歌或唱戏。”刘扬端起一杯酒,说:“先把这杯酒喝下去。跟你说了只叫名字,你偏要找事。”汪江涛脖子一仰,高脚杯空了。刘扬转向秦梅,说:“吴芳输了,于洋可不可以弹一下她的鼻子?”秦梅莞尔一笑,看吴芳。吴芳一本正经,没有表情。刘扬看了一眼秦梅,脸拉了下来,说:“吴芳陪我们玩就行了,不掏钱。”吴芳一下子多云转晴,笑容可掬,欢快地说:“刘哥,我怎么可以搞特殊呢?我应该拿出更多的钱来和大家玩,在座的不是书记,就是局长、建筑大老板,我一个小小女流,不能跟大家对着干。”刘扬笑了,说开始吧。秦梅低下了头,而吴芳空前活跃起来,洗牌,发牌,忙得不亦乐乎。 玩到十点,张孝娃溜了出去,不见回来。汪江涛说喝几杯酒再换个玩法,大伙就歇了。刘扬带了情绪,跟汪江涛、张永生两人猛干,一连喝了四半杯洋河大曲,看得秦梅直咂嘴,上齿咬住下唇不放。于洋站在一旁不做声,而吴芳百般殷勤,给每个人添酒,自己也喝,就是不理于洋。 “秦梅,带吴老师去休息吧。”刘扬说。 “罚酒罚酒,刘哥说错话了。”吴芳给刘扬倒了个满杯,给自己倒了半杯,“我陪刘哥喝。” 刘扬说:“我跟你初次见面,不能叫你吴芳吧。你是我们歧北市最高学府的老师,我应该对你有最起码的尊重。” “刘哥你见外了,我们见面就是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成共枕眠。有幸跟刘哥在这么美好的夜晚共度良宵,是我千年的期盼。喝喝喝!”吴芳一饮而尽。 刘扬也喝干净了。 于洋看了一眼秦梅,离开了。秦梅劝吴芳:“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回事?我想喝酒呀,我觉得我和刘哥有缘分,我就高兴。我高兴我就要喝酒。”又是半杯,又是一饮而尽。 老成持重的汪江涛和张永生没有离开,一直陪着刘扬。刘扬的酒量非同寻常,吴芳远不是对手。吴芳开始语无伦次了,她说我爱你刘哥,我也是个单身女人,我会帮助你成就大事业的,我会让你到北京去当更大的官,我会让你…… 张孝娃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些小吃,还是这村里的土特产。秦梅和于洋坐在了一起,吴芳给刘扬夹菜。其他人装作看不见,草草吃了一些,就回各自的房间了。 “对不起,于洋,我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样子。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秦梅十分歉疚地说。 “没关系,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这在歧北市的机关单位,是一种常态。只有那些没有过多想法的女人才比较平静,不安于现状的绝大多数就是这个样子。”于洋说。 刘扬进来了,沉着脸。不待刘扬说话,吴芳也进来了。四个人坐在了一个屋子。“吴老师,谈谈你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刘扬平淡地说道。 吴芳一甩头发,说:“我现在没有什么世界观,我不认识今天这个世界,我也不知道明年还会干什么。”她喝进一口水,接着说,“我是破罐子破摔。你们这些成功人士现在看我就像看一只苍蝇、一只蚊子,但我无所谓。刘书记你也不要认真,我是逢场作戏。如果你有兴趣听我的过去,我想你听了以后就不是现在这个眼神。”刘扬说你说吧。 “我是北京某大学化学系毕业的,一九八八年分配到歧北师专,一工作就上讲台,一干就是十二年。跟我同年到这个学校的两个女生,一个干行政,一个在教务处,干行政的今天是副院长,教务处的这位比我有眼光,她不停地进修、上学,博士读完后已经当了四年教授。而我呢,评个副教授的条件是跟那个说话跟太监一样的老东西睡觉。正因为我看上去是一朵花,才招惹了这么多麻烦。同等条件的人现在最起码都是副教授了,而我在具备政策上所有要求的条件后还得跟当权者睡觉!凭什么?要出去,我没有博士研究生的头衔,没有一个学校要我。跟流氓对立的结果就是我去成教中心打杂,伺候比我年轻十岁的处长、科长。”吴芳的眼泪出来了,顺着脸颊往下流。 刘扬的脸色真的变了,不再是怒气冲冲。 “你到成教中心几年了?”刘扬问。 “四年。” “这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干。” “假如让你去歧北一中你去不去?” “我已经没有心思教学生了,我去当老师只会误人子弟。” “管理这所学校呢?” 吴芳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刘扬。 “歧北一中现在需要一位铁腕人物来管理。”刘扬说,“如果你感兴趣,明天你收集你近二十年来的教学成果,星期一我和于洋、汪局长、张局长去你们学校侧面了解你的情况,核实你的谈话的真实性。一切如你所说的这样,我会用你的,请你不要灰心。歧北市现在缺的是实干家,我不会放过一个人才。目前我国教育界的问题很多,一个职称评定就弄得好多知识分子焦头烂额,什么行业都要考外语,美国评教授不知道考不考现代汉语。真正实干的人靠边站,那些一直上学搞学历的人步步高升,究竟谁有真才实学?” 吴芳的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她的手在颤抖,嘴角在抽搐,只是把声音压在了胸腔。 汪江涛进来了,张永生、张孝娃也进来了。 “一中那些要走的老师交房的情况怎么样了?”刘扬问汪江涛。 “不到三分之一。” “为什么不交?” “人都找不到了,电话关机,或者是换了号码。” “校长束手无策?” “这个人有点软弱。” “软弱就换掉,换一位有魄力的。”刘扬说。 歧北师范学院还没有放假,上午的校园很安静,空气也比较好,整块整块的绿地和花坛煞是好看。刘扬一行四个人来到人事处找到处长,单刀直入,问吴芳这个人怎么样。处长说吴芳还行,教学上没说啥的,就是性格直了些,脾气不好。刘扬问她现在是什么职称?对方说是讲师。刘扬说处长,你认为这个职称对吴芳公平不公平。处长笑了,说这是学院领导的事,我们基层工作人员不便多说。刘扬说我是市委书记刘扬。处长说早看出来了,如果不是市委书记,他不会接待的。 刘扬经人事处长联系,走访了几位学院领导,院长和党委副书记对吴芳持彻底否定的态度,说这个人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学院够副高职称的老师很多,首先要考虑那些德才兼备、品学兼优的一线教师。几位副院长一致认为学院亏待了吴芳,但他们只是同情,无能为力。 走在学院门口,刘扬问两位局长,让吴芳当一中校长怎么样?汪江涛说正在风口浪尖上,不妨看看她会怎样处置眼下一中的问题。 刘扬说:“感谢你们俩的支持!我这样做一是为一中的复兴找到一位可能起作用的人,二是挽救了一位正要自我毁灭的人。我们拭目以待吧。” 十点钟,市四大组织领导在歧北桥集合,对小河区城区二十个住宅区的建筑群进行检查,陪同在刘扬左右的是张孝娃和秦刚。在南苑小区,刘扬问建设局局长、规划局局长和房管局局长:“各个方面都没有问题吧?”异口同声回答:“没有问题。” “小区市场在哪里?”刘扬问道。“有超市。”规划局局长说。 “我没有问有没有超市,问的是市场在哪里。”刘扬说,“中央有政策,任何一个住宅区建设,在规划的时候应当把居民的生活需求考虑进去,明确规定要有便民市场,这个小区我们现在看不到,是你们没有规划进去,还是开发商没有履行义务?”没有人吭声。“说话,谁的责任谁承担。共同的责任共同承担。” 没有谁说是自己部门的事。 继续检查,还是没有市场。二十个小区,只有四个小区有便民市场,这四个小区还是一个四川开发商建设的。 “我来回答吧。”刘扬半笑半不笑地说,“建设市场,一要投入资金,二是要占用一定的土地,对开发商来说都是不划算的,因此就暗渡陈仓。这里面有文章,开发商不建市场,规划和建设两个部门绝不会就此罢休,肯定要处罚,而房管局也要收钱的。如果我的推测成立,开发商建市场的钱进了你们三个单位的腰包。三位局长,请反驳我的推测。” 没有谁站出来说不是这样的。 “杨书记,这三个部门的领导干部是不是从后备干部中选拔出来的?”刘扬问杨哲。 杨哲点头。 “他们称职吗?”刘扬问。 杨哲红着脸不说话。 “歧北市的城管员追着小商小贩跑,不要这些人在街上卖东西,要这些人到市场上去卖。请问市场在哪里?社区市场的摊位是固定的,插不进去,而小区里没有市场,你们叫这些人到天上的市场里去卖东西是不是?”刘扬说,“各位领导,各位兄长,从退耕还林到学校教育,从农业到工业,从百姓医疗到食品卫生,哪个行业没有大的问题?这些部门的一把手和各个副职,都是从后备干部中择优选用的,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退耕还林把良田荒芜掉,该栽树的地方不栽树,该给农民群众的钱自己拿去炒股;就是抓几户产品有市场的工业企业给上面一个交代而自己养尊处优得过且过;就是眼前我们看到的光盖楼房收银子,而不顾居民生活和政府的职责。请大家考虑这些问题:为什么我们的领导干部敢于不按政策办事?为什么有问题的领导干部得不到问责?为什么从后备干部中提拔起来的优秀人才在实际工作中的表现如此差强人意?还有,现在是什么人在陆陆续续、源源不断地进入后备干部的行列?为什么真正有能耐、有本事的人连个副科长都当不上?为什么我发现一个人才后想用而我们管组织的杨书记说我不按套路出牌,违背党的干部政策呢?如果我不是歧北的市委书记,有些人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无权过问,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问题是我现在要对这个三四百万人口的城市负责,我拿什么负起这个天大的责任?我除了用人我还能做什么?我不可能去监督一个房地产企业建市场吧,我不可能到农村去一块地一块地地去栽树吧!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桥,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大家共同努力,才能把事情做好,所谓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刘扬一番感慨。 “中午了,市委管饭,大家到食品一条街去吃面条。”刘扬说,“通知市卫生局局长和卫生防疫站站长、卫生监督所所长,到食品一条街去。” 不少人又捏了一把汗,这个书记可能又要撤这三个人的职务了。很显然,建设局、规划局、房管局的头头脑脑将要离职,而卫生系统的一把手也可能在同一天离开岗位。食品一条街的脏乱在外省都有些名气,外地来歧北旅游的客人对这条街痛心疾首,本地人不怎么来吃饭,只是一些民工常来。刘扬在没有担任这个书记前就知道这条街的大名,他想在撤了小河区区长吉隆和两个副区长以及市教育局整顿班子后,市卫生局会过问这个食品街的卫生状况,但是卫生局局长对他这个书记的所作所为好像熟视无睹、充耳不闻,现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刘扬叫来了张勇。三十多人站在街口,卫生局局长还没有到,卫生防疫站站长和卫生监督所所长到了。“等一等吧,等一等这位日理万机、比总理还忙的局长吧。”刘扬低声说。书记这么说了,就没有人再说什么。田野一直在看手表。十二点半,卫生局局长赶来了。“你忙什么去了?”田野问。“一个项目上的事,跟供电局谈电线杆迁移的问题,本来要请人家吃饭的,听说市上领导都在这里,我就赶过来了。”刘扬一直看着这位年纪过四十不多的年轻人,没有说话。“刘书记请了四大组织领导要在这里吃饭,你看我们坐哪里好一点?”王凌不冷不热地说。卫生局局长的脸色绿了下来,看看田野,看看杨哲,再看王凌,就是不敢看刘扬。“杨书记,换个地方吧!”卫生局局长对杨哲说。杨哲狠狠瞪了一眼,没有吭声。两个人的表情刘扬看到了,刘扬轻淡地笑了:“杨书记,卫生局局长请示你呢,你应该有个态度吧。”杨哲把眼睛挪了个地方,没有说话。“这个地方从职责上说归谁管理?是商务局,环保局,还是卫生局?”刘扬问。政府秘书长说是卫生局。刘扬将目光移到分管科教文卫的女副市长韩霞脸上:“韩市长,你来过这里吗?”韩霞真是满脸的五彩云霞,各种颜色都铺在了脸上。她微笑着说:“我来过多次,也说过多次,但不起作用。政府管事,但管不了人,不过,我有责任,我应当检讨。”“你看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吃午饭?”韩霞脸上的五彩云霞飞动起来了,她嗫嚅着,说不清,道不明。刘扬看田野:“田市长,你看我们到哪里去好?人大和政协的老同志该吃饭了。”田野面露难色,最后说:“去政府食堂吧,大家一边休息,一边等灶上做点可口的面条吧。”刘扬点头,随后大声说:“卫生系统三个单位的负责人留下,你们给我把这条街上的苍蝇数清楚,数好了再来政府汇报,汇报好了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局长、站长、所长,数不清楚,就让提拔你们、举荐你们的同志陪你们数,直至让这个地方成为歧北市的标志,让外地来歧北的游客赞不绝口为止。”说这句话时,刘扬有意看了看杨哲。杨哲的脸色发白又发青,眼睛好像是在看着别处的高楼。 一点半钟,政府灶上的面条才做好,刘扬让人大和政协的同志先吃,并十分歉疚地说:“请你们出来,还让你们受罪,我心里不是滋味。我不想这么做,但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在常委会上研究一个干部的任用比较费劲,我发现的人才有的同志不认可,说要从后备干部中提拔。你们看到了,今天我们面对的六个县级单位的领导干部,没有一个不是后备干部的,怎么样?你们说我这个书记是不是太难干了?我一天游手好闲游山玩水多好,但得有人干事情,把事情做好呀!在一个地方为政做官,谁不想垂拱而治?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想身后留名,让歧北的老百姓说自己在位时做了一些好事,是个好干部,恐怕没有一个人像法国君主路易十五一样说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几位老同志说我们支持你,你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别的。 杨哲看来心情与刘扬一样的不好,两个人都是吃了一小碗。吃毕,刘扬站起来说:“建设局的局长现在就免职,不同意的请说话。” 杨哲站了起来,大声说:“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干部问题是个极其重要极其严肃的大事,你怎么能在灶房任免干部呢?政府没有会议室吗?” 田野站了起来,田野是拍桌子站起来的:“你想干什么?灶房怎么啦?这是政府的灶房,不干净吗?不能开会吗?田间地头可以开会,这里为什么不行?有的同志还在喝面汤,边休息边开会讨论人事问题,不妥吗?你不是百分之百地按规定办事吗?结果呢?我市各个行业的问题都能追究到你的责任,你分管组织和干部工作,现任的每个县级领导干部都是经过你考察的,怎么就这么多问题?我们每一个有良心的人对今天看到的问题非常气愤,而你还要保这些人,我真怀疑你有什么问题!” 田野接着说:“我今天晚上就给省委写信,建议免除你的职务,至少离开歧北。” “我同意。”王凌举起手来,大声说,“只要是有才能的人你就反对,就压制,只要是无德无才的无能之辈,你就坚持要用。我不明白你这脑袋里零部件不够数的人是怎样爬上领导岗位的。” 杨哲看了王凌一眼,恶狠狠说:“王胖子,你还不如我呢。我至少是大学本科生,你是个啥玩意儿?” “我建议市委把规划局、房管局、卫生局、卫生防疫站、卫生监督所的一把手都换掉,让那些想干事、会干事、能干事的人上来当一把手。现在就免。”王凌说。 “我同意,现在就换。”田野说。 人大政协的领导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刘扬示意秦刚站起来。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同志叫秦刚,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一九六五年出生,清华大学建筑系土木工程专业毕业,是马克荣老先生推荐的人才,我想让他来当建设局局长,大家表个态吧,尤其是人大和政协的领导同志,发表你们的意见和建议。” 下面一片低声说话的嗡嗡声。田野笑了:“难得马老一片公道心!马老和秦刚的父亲是原来我们歧北地区建设处的老同事,两个人别扭了半辈子,都是搞建筑的老牌大学生,都是高级工程师,现在也不来往,可贵的是马老推荐秦刚担当重任。”秦刚也笑了。 有几位老同志站了起来,首先对刘扬让他们表态表示感谢,说他们同意秦刚这位毕业于清华大学的高级工程师担任建设局局长。一位头发花白的政协副主席说:“我认识马老先生,问过他现在歧北的房价如何才能降下来。马老说了一句让我侧目而视的话。他说,秦永泰的儿子秦刚当市长或者市委书记。我吃了一惊,问他究竟。他说,秦永泰有个好儿子,他开始给几家房地产商当设计顾问,也做工程监理,后来就不干了,原因是这些房地产开发商不听他的,随意改变图纸,偷工减料,尤其是砖柱子里的钢筋,用小标号的,并且减少数量。秦刚还进行了举报,但我们歧北市的主要领导没有人管这个事。后来房价飙升,秦刚就不再设计楼盘和楼房了,给外地人搞设计,设计公用建筑,并在北京的一些刊物上发表文章,抨击歧北市杀鸡取卵的开发政策,得罪了原来的最高领导。现在刘书记、田市长、王书记用这么个难得的人才,我双手赞同。” 秦刚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刘扬说:“卫生系统这三个单位的问题由田市长负责,尽快拿出人选方案。我建议在行家里挑选,不要让门外汉管理专家,同时要把干事的人才选上来,不要把见风使舵的政客弄上来。卫生系统之所以出现这种领导安排工作不干的问题,就是因为用了官僚意识相当严重的人,这些人认为政府领导撤不了他的职,不干就是不干。这样的人不能用,选拔时不要明火执仗地考察,多跟基层的群众接触,就差不到哪里去。我下来要向政府举荐一位女教师,想让她去一中当校长。如果找师范学院的一把手谈话,这位老师就只有毛病,只有缺陷,没有一点可用的地方,我们找了人事处长,找了教务处长,找了所有的副院长,得到的结论就是一分为二的,也是比较客观的。” 田野说:“这个任务就交给韩霞同志,你分管的工作,从人财物事,你负责到底,教科文卫四个系统再有什么让刘书记吃不下饭的事,再有让群众骂我们政府的事,你就挂印而去。” 韩霞看了一眼刘扬,做了一个鬼脸。 “一中调离老师的房子问题还没有眉眼呢,韩市长,你得出马了。我想我们拿出那么多的钱奖励老师,会有人留下的,结果是没有人留下来。下午我们一部分同志去一中,解决这个问题。”刘扬说。 三时整,刘扬、田野、王凌、韩霞及于洋和教育局两个局长来到一中。校长有些憔悴。刘扬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怎么样?人走了房子交了吗?”校长直摇头:“没有想到这些年轻人这么不要脸,说这是他们为党工作多年应有的物质回报。现在已经是订立了攻守同盟,还成立了什么维权组织,要房子找他们的组长,问组长是谁,说组长知道。”刘扬问韩霞:“你说怎么办?”韩霞不知道怎么办:“不能硬来吧,这些人可能已经咨询过律师了。”“田老兄,你说呢?”刘扬看田野。“我们就不操这份心了,交给你推举的人,让她试试牛刀吧。”王凌也同意这个意见。刘扬对校长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心太软?”校长说我的心肠不软啊。刘扬笑了:“你是不是目前全市唯一一位还上讲台讲课的中学校长?”校长笑了:“可能吧。”“看看,连农村中心小学的校长都不上课了,你跟不上我们歧北市教育发展的形势啊!”校长面露窘态。“我给你请了一位帮手,帮助你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她是师院的一位女教师,马上就到。这几天你想一想你去哪里,是留在一中继续任教,还是到别处去,你的县级待遇不变。”校长的脸色变红了,尽管是市委书记谈话,他还是不自在,心里面部都别扭。 吴芳到了。吴芳很会穿衣服,乳白色短袖衫,淡灰色短裙,没有化一点妆,天生丽质难自弃,今朝绰约多风姿。她谦恭又不失典雅地跟每一个人握手问好,末了坐在最边上一个单人沙发里。刘扬颇满意吴芳的举止,叫她坐在对面的正中间来,然后说:“你是今天的主角,不能坐边上的。”刘扬亲自端上一杯热茶,“没有任命,就让你工作,让你把管理一个省重点学校的才能表现出来,你有没有信心?” 吴芳轻轻一笑,说:“管理一个学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出成绩也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就让一中明年的高考升学率达到百分之百吧?” “你比我还凶。”刘扬说。 大家都笑了。韩霞把一中部分骨干老师调离及住房问题和盘托出,问吴芳是什么态度,什么办法。吴芳说:“这么个小事还用市委书记、市长操心吗?”一句话把各位领导说懵了,一中校长一个月没有解决的棘手难题,在这个女人面前竟然是小事。 刘扬问:“你的锦囊妙计是什么?说来大家听听。” 吴芳说:“谁都不找,校门口和家属院各贴一张公告,三天之内把房子腾空,否则后果自负。后果就是在各大网站上找自己的名字去。我们一中的网站,我们省里的官方网站,国家教育部的网站,我们在各个网站上登出这些已经调离但仍占着原学校公房的人的名单,让数亿网民来管这个事,看现在用人的学校和他本人是怎样的反应。我不相信他们能抗过民众的愤然而起,我相信接收他们的学校会让他们做出理智的选择的。” 王凌率先鼓起掌来,韩霞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芒,刘扬自然是心里非常高兴。田野说:“不打官司?” “谁还有闲工夫跟这类不讲人性的为人师表者谈法弄法,不打!网络信息时代,就要用这个最先进的手段来治理这些不讲信义的人。” 大家一下子放松了。刘扬提出了一个现实问题:“你当了一中校长,会不会继续招收那些没有上线但能交得起钱的学生?” 吴芳说:“收,只要想来,全收;不过不在一中本部上课,我会在外面租房给这些学生上课,还是一中最好的老师,但他们不是一中的正式学生,都是借读生。我想这些学生会出现两种结果,一种是会考上重点大学,一种是一事无成。” “你能挡住各种条子让你把他介绍的学生变成一中的正式学生?”刘扬继续问。 “那不行。他们进一中是为了考上大学,不是为了当一名一中的正式学生。我前面说了,还是最好的老师,只要孩子认真学,会有好结果的。” 大家再一次鼓掌。 刘扬问原校长:“补充老师的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 校长又摇头:“房子的事没有解决,进人的事想在假期搞呢。” 刘扬把目光转向吴芳:“一中走了三十多人,这个窟窿你怎么补?”“本年度毕业的学生一个都不要,要就要上了三十岁、在现在的学校是货真价实的骨干教师,要有良心、要不计较付出、要把教学当作事业来干的好人。你们说房子的事时我就想这个事了。我今年的做法是不进人,把一中和全市各县区那些退休了的特级教师请进来,让这些老师带借读生,我相信这些借读生百分之八九十会考上大学的,原因是这些老教师不但会教书,更会育人,而借读生心里就自卑,初中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考好,现在是爷爷婆婆教孙子,还有学不好的道理?” 刘扬由原来的兴奋,转向严肃,他看了田野一眼,田野点头微笑;再看王凌,王凌撸了撸嘴;又看韩霞,韩霞竖起右手的大拇指。“好了,一个小时,一中的问题解决了,我们该把中午的觉补上。大家休息吧。”刘扬站了起来。 “我是一中的学生,今天我请大家吃顿饭,都别走了。”王凌说。 “那我也是,你请客的酒水我管了,算我哥俩请的吧。”田野说。 “不行,你改天请吧。”王凌朝田野肩头推了一把。 “还是我请吧,各位领导把我从地狱里解救出来,我感恩戴德不尽,今晚这顿饭无论如何我来请吧!”吴芳动情地说。 “要不要于洋?”刘扬走上前去小声问道。 吴芳笑了:“怎么不要?刘书记给我介绍的男朋友,我怎么会让他走开呢?我要他给我代酒呢!” 刘扬猛力一拍于洋的后背,大声说:“太好了,你真捞足了,这么一位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被你抓住了!” “你羡慕于洋,那我和秦梅换了,我给你这位书记洗衣做饭也行呀!”吴芳阴阳怪气地说。 “那不行,你把时间耗在给我的洗衣做饭上,我们歧北一中百分之百的升学率谁完成?”刘扬说。 这顿饭刘扬掏了钱。吴芳先是替代服务员百般殷勤地跑前跑后斟酒添水,侍候一帮爷们,后来自己喝高了,最后趴在餐桌上泣不成声。 原一中校长任了市科协党组书记,汪江涛、张永生推荐的两位校长任了市教育局副局长,秦刚出任建设局局长,于洋兼任市委督察室主任,吴芳任市一中党委书记、校长;原建设局、规划局、房管局、卫生局、卫生防疫站、卫生监督所六个单位的一把手免除了职务。这一篮子任职免职通知从《歧北日报》一版头条位置刊出,并对于洋、秦刚、吴芳做了简要介绍。这一介绍在歧北市党政机关又引起一阵轰动,叫好声和诅咒声掺杂在一起。尽管叫好的人在数量上要多得多,但诅咒的声音也很强烈,这些人跟杨哲一个观点,说这个不得好死的刘扬又扼杀了几个后备干部的前途,让那些以喝酒见长、以人际关系为第一生产力的年轻人感到绝望。 罗汉调到省社科院,张勇任歧北市委常委。刘扬在办公室作批示,指出:小河区城市改造和管理要给全市树立典型,要成为一面旗帜飘扬起来。食品一条街由小河区政府改造,完全市场化筹建,可以给某个人以公司形式开发,让其建设和经营,要成为歧北市城市建筑物的一个标志,高规模、高档次,集餐饮、休闲、娱乐为一体,达到目前省内一流水平。 张勇就在刘扬办公室,两个人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刘扬说:“小河区的事你要全力以赴,各项工作要走在前列,至少在全省要拿几个第一,比如绿化,这是不需要多少钱的;比如第三产业,比如文化建设,比如小型工业企业的发展。” 张勇说:“我想过了,还是得从干部队伍的建设和改造入手,干部的思想和作风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无从谈起。” 刘扬告诫张勇:“从信访抓起,这是于洋给我的一个建议,我现在送给你。于洋的遭遇现在查得怎么样了?” 张勇说:“王凌书记亲自在抓,我知道的情况是已经结案,那个横行乡里的乡长已经给抓了。这个人我还没有见过,要不今天我们去看一看?” “没有时间了,明天是省委全委扩大会议,我现在就得动身。你和王凌沟通一下,这个案子要彻底查清,不管是谁,不管是现任还是已经退休,凡涉案者都要揪出来,从严惩处,给全市干部一个信号,市委和小河区委是为民服务的,那些逍遥法外的人要对自己的为所欲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刘扬到省上带了于洋、小何两个人。小何是跑腿的,至于于洋,刘扬没有多想,就想让于洋去。田野只带了秘书。 省委全委扩大会议上,作工作报告的不是省委书记孙天云,而是省长朱鸿。报告只有七八千字,是个提纲挈领的东西,但分量是沉甸甸的,第一次提出了“工业强省和商业活省”的发展战略,朱鸿说二十年前省里就有学者建议,把发展工业和现代商业作为全省经济社会发展的一对翅膀,指出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时至今日才明确工业和现代商业的战略地位,不得不说是沉痛的教训。孙天云后面讲话,口头讲,没有讲稿。没有讲稿,听的人就多,如果是照本宣科,一些坐在后面的人肯定还是开小差,尽管这是省委全委扩大会议。 孙天云说,今年省委工作的两个显著成绩是:明确突出了工业和商业的地位,启用的两个市委书记在两个市显现出强有力的组织和建设作用,这两位同志是马头市委书记赵震霆和歧北市委书记刘扬。赵震霆上任一年时间,全省最落后的马头市财政收入翻了一番,由过去的十五亿增加到三十亿,在省里没有投入一分钱的条件下全市所有的行政村之间修通了公路,率先在全省实现了公路交通网络化,最近国家交通部专门给马头市拨款六亿元用于发展交通事业,省上不截留一块钱,全部转入马头市财政,让马头市的交通再上一个台阶。刘扬到歧北市接近三个月,整个歧北市可以说是风声鹤唳,给我的告状信已经有二百多封,这二百多封信让我十分振奋,我感觉到省委用对了一个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只有一个理由,这就是刘扬让那些一心只想当官做老爷的官员感到了前途的渺茫和官位的岌岌可危。大家都知道,歧北市两个市级领导干部给抓了,十余名正县级领导干部被撤职免职,有的投进了监狱。歧北市河阳县原县委书记郑小桐给我也写了一封信,他不是告刘扬的状的,他说如果刘扬早四年到歧北,他郑小桐今天就是一个好书记,一个给河阳县群众谋幸福的官员,而不是今天的阶下囚。他还说,肯定有不少人已经给我写信告刘扬的状,他请我支持刘扬的工作,让刘扬多在歧北干几年,至少选拔一批真正干事创业的好干部,从歧北的青年干部当中发现和使用几个像刘扬自己一样的好同志。郑小桐还建议省委、省政府换届在即,刘扬不要去省里当副省长,让他出任省委常委,兼任歧北市委书记。(台下一阵笑声)孙天云也笑了,说刘扬下一步干什么工作,现在还不明确,他这个省委书记一个人说了不算,刘扬只要还是歧北的市委书记,他就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把歧北的事情办好,让歧北市人民群众满意。孙天云最后说,十一个市、州的市委书记、州委书记要向赵震霆和刘扬两位同志学习,为了鞭策先进工作者,省委决定奖给这两位同志一人一辆现代越野车,用于这两个人下基层,多在农村跑,把这两个农村经济相对落后的市的农业搞上去,把农村经济尽快发展起来。台下在鼓掌的同时一阵小小的骚动。 会议只有半天,但会后的事情不少,每个市委书记都想见省委书记和省长,以及各位副书记、副省长,还有财政厅、发改委等部门的一把手。项目工作抓得好的市、州,这次会议跟往常一样,参加会议的只有书记和市长(州长)两个人,但到省城的是一个团队,由书记和市长(州长)带领跑领导,跑部门,回去时拿到许多项目的口头承诺。刘扬和田野双手空空,歧北市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手给省里领导和部门,只有一脸的请求援助的表情,因此两个人不打算去任何一个厅局凑热闹,也没有打算去见哪位领导。一个没有能源资源优势的老工业城市,一个农村人口占百分之七十、农业基础又十分薄弱的地级市,没有什么好跟省直机关和省上领导谈的。 但是,有人想见他们。会议午餐上,省委秘书长给刘扬一个小纸条,纸条上写道:下午四点,孙书记在办公室等你和田市长。刘扬给田野看,田野喜出望外,压低声音说:“好事。” 刘扬和田野准时来到孙天云办公室,孙天云站了起来,田野心头一热,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当市长六年来第一次见到省委书记站起来向下面的市委书记问好。这间办公室他来过好几次,以往书记能微微笑一下就不错了。刘扬没有觉得什么异常的,心头没有热浪扑来。这是他第二次走进这里,上任前的谈话就在这里,也是孙天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问这问那。 赵震霆也在。赵震霆五十好几了,发胖得厉害,肚子比孙天云的还大。孙天云握过刘扬的手后赵震霆就接住了,双手握住刘扬的右手右臂摇晃:“我的父母官呀,你比我强多了,我打心底里佩服你!”刘扬脸色泛红,讪讪地说:“惭愧惭愧,我还没有尺寸之功啊。”孙天云说:“你们之间的互相吹捧下来再进行。”田野和赵震霆是老搭档,田野当歧北市政府秘书长时赵震霆是市委秘书长。 “感觉怎么样?”孙天云问刘扬,“累不累?” 刘扬说:“不累,就是不愿意看到的事和人太多了,感觉有些压抑,老是被一股气堵得心慌。” “愿意干下去吗?”孙天云问。 “曾经想一走了之,但后来发现有些可交的朋友,一些退休干部也支持我,我想干下去还是可以的。” “收入那么少,你没有感觉到穷了许多吗?”孙天云笑着问。 “我几乎不花钱,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住到哪里,有钱没处花呀。再说了,我原来那工厂里没有多少事,现在不一样,时时处处都有让我感动的人和事,我愿意跟这些人成为好朋友,为歧北人做些事情。人生来就是干事的。” 孙天云又笑了:“有什么要求?” “多给项目多给钱。”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你就不要干部?” “不要。歧北的好干部多的是,不要省里的人。” “好!项目上的事,钱的事你去找朱省长,他会给你足够的面子的。没有别的事我就谈些非正事。”孙天云把眉毛向上一挑。 刘扬赶忙说还有事:“我用了几个人才,从程序上说是破格提拔,实际上是被压制、被耽搁了的人,我们班子内部和一些后备干部很有意见,您怎么看?” “我支持你的做法。歧北的症结就在这个地方,一些非常出色的人才被压制,重点大学毕业、工作十几年了当不上一个小科长,师范毕业自学成才独当一面,一辈子当牛做马不给提拔,这个问题全省程度不同都有,但歧北最严重,你的做法我十分赏识,就这么干。你免掉的那一批女科长联名给我写信,说你独断独行,破坏党的干部政策,要求省委把你调走。这些人都是实名实单位,我批给了省委组织部,要求转给你们歧北市委组织部,三年内这批干部不提拔,三年后再组织考一次试,笔试考理论,面试处理实际问题,不够当干部条件的调整到工勤单位当工人干活去。杨哲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你们班子的成员给我说了,还不是一个人说的,甚至有人说他在干部的提拔使用上有经济问题,我的意见是不动,让他继续跟你们斗,这对他有好处,让他自己认识自己的错误,自己反省自己。” 刘扬欣慰地笑了:“感谢孙书记,有你这个态度,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应该感谢你,你让我感到骄傲!短短两个多月,一个半死不活、暮气沉沉的地方开始地动山摇,现在开始出现蓬勃的生机,我心里特舒服。”孙天云换了一个姿势,由靠在沙发上转向前倾,“我去年让震霆去马头这个全省最穷最落后的地方当一把手,成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财政收入翻了一番,一大批真正干事的好同志上来了,所有农民的出行和收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年用你刘扬,歧北这个曾经全省的老二也出现了活力。两个年头,实际就是一年多的时间,我在这个地方问心无愧。” 刘扬看了一眼田野,又看赵震霆:孙书记要走?赵震霆很平静,田野跟刘扬的心里反应一样,不是滋味。 “您要走?”刘扬声音颤抖着问。 “早一点在九月份,迟一点就十月份。已经定了。本想让你们俩都进常委的,给个副省级待遇,在下面干地方的工作,一举两得,现在看来我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们俩要相信组织,只要把工作做好了,什么待遇都会有的。田野是个好同志,正派、厚道,没有争议,本想让你明年来省财政厅当一把手,现在看也落空了。你们都好自为之吧。今晚我请客,我这个山东人在西北这地方当一回东道主,向你们仨敬个酒,表达一下我的心意。” 孙天云最后说得很动情,感染了刘扬、赵震霆、田野三个人。这三个人都坐直了听着,心里有些酸楚。 孙天云原是某国家大型企业的党委书记、董事长,去年元月来这里当省委书记。赵震霆在一个全省排名第三的地级市当市长,一次孙天云在农村下乡,正好碰上赵震霆在田地里种洋芋。老赵体力跟不上两头骡子的步伐,显得吃力又好笑,还不让别的人耕种。孙天云发现了这有趣的一幕,问地边上的人:“这个戴眼镜的胖子明显跟不上趟,为什么非要犁地?他身边那么多人为什么不犁?”一位老农民笑着说:“他是我们的市长,我们村是他的联系点,今天是双休日,他昨天下午就来了,说今天要帮助农民种洋芋。这不就犁地了。”孙天云问:“犁了多少时间了?”对方说过一个小时了,开始时还行,现在看体力跟不上了。孙天云被赵震霆的行为深深打动了,他不是农民出身,但他知道农民的辛苦和不易,而今天的基层干部有这个作风的已经是凤毛麟角,光看电视就知道,乡镇干部到村里都是皮鞋西服,哪有一个市长光了脚板给农民犁地的。孙天云走了过去,走进人堆没有吭声。赵震霆喘息的间隙发现了孙天云,赶忙叫村支书接上犁,他光脚跑过来问候孙天云。他摊开双手难为情地说:“孙书记,你看我这手有泥土,就不握您的手了!”孙天云紧紧握住赵震霆沾满泥巴的双手,激动地说:“震霆,你是个好样的,我应该向你好好学习,全省的干部都应该向你学习,如果我们的干部都像你一样,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只有赵震霆和他的司机,秘书也没有带,说明他不是在标新立异,而是真正地干事。孙天云等到村干部把地种上,才回到村里。赵震霆告诉孙天云,这是一户军属,孩子去当兵了,孩子的父亲在上海做工,家里只有一个妇道人家,劳力不够,他就来了。他这么做,也有率先垂范的意思,让村里的干部动起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把生活生产安排好。他是农民出身,小时候什么农活都会干,在歧北市政府当秘书科长那些年还常常回家帮家里耕地,现在五十多岁了,体力明显跟不上了。孙天云故意问:“你就不会让村干部干起来?”“都在农忙时节,我待在市里没事干,下基层又影响下面同志的正常休息,不如自己到村里来,换个心情,透一透农村的清新空气,两全其美,一举数得。” 孙天云回到省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常委会议,提议赵震霆到马头市当书记。没有异议,这个全省最穷的地方谁去都可以,何况赵震霆是个倔脾气,作风朴实扎实。赵震霆到马头市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他没有召开全市交通或公路建设会议,而是在《马头日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要求立即行动起来,全市干部群众投工投劳,修农机路,半年之内完成村村通汽车的任务。这在以往,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可在赵震霆手里,情况很不一样。一个星期后,赵震霆下去检查,基本没有动。赵震霆就问现场的县委书记认不认得汉字,那篇文章你看了没有?书记傻眼了。赵震霆说,不想干现在就说话,能当县委书记的人多的是。县委书记问投入资金的事,赵震霆火了,说没有钱就啥都不干了?你先歇会儿吧,让县长领导群众干,市里不给一分钱,组织农民群众和乡村干部,一人一把铁锹铁锨,能修成就继续当领导,修不成就腾位置。一个县委书记的停职,让全市九个区县动了起来,就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修梯田那样,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欢声笑语,战天斗地。其实农民群众的热情是极其高涨的,交通局规划,农民义务劳动,轰轰烈烈的一场公路建设铺开了。三个月的时间,全市所有的村庄之间都能跑汽车了,随之而来是农田里农业机械也能进到田间地头了。 这个事被省报驻马头市的记者报道后,新华社在中央主要媒体上也做了报道,马头市群众的精神感动了国家交通部,六个亿的交通建设资金拨付河源省,专用于马头市的等级公路建设。 赵震霆的下基层最多是三五个人,司机、秘书、财政局长、组织部长,带财政局长是给下面拨钱,带组织部长是换干部。一般是三个人,有时还是一个人。他要下面的领导汇报工作,对方不能念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口头说,也不要报纸杂志上学来的官话套话,实打实的事,准确的数字,具体的人,说不清楚就动身走人,把对方晾在那里。赵震霆的做法让习惯于拿别人的劳动成果为自己脸上贴金的各级干部乱了方寸,一些人觉得赵震霆是个好领导,几十年来马头市第一位扑下身子干实事的好人,也有人认为他是个魔鬼,打乱了干部安然舒适不负责任的既定生活,因此也有诅咒的声音。 公路修成后,赵震霆开始整顿财税征收。马头市有那么多的矿山和采矿企业,矿老板在省城、在歧北市、在北京都有豪华住宅楼,在马头市郊区建有别墅,私家车数辆,而上缴的税金却没有多少。赵震霆开始在老百姓中间走访,了解到了这里面的黑洞。财政、税务、组织、法院、检察院、公安、市委和政府办公室等等这些实权单位的干部都有股份在矿产企业,肥了私人腰包,亏了国家和地方。秘密的审计工作开始了,这一审计,马头市的财政收入就翻了一番,老师的工资待遇落实了,建新学校的资金缺口解决了,原来许多因为没有钱而搁置的建设项目上马了,一个地方活起来了。 既得利益受损,流言就飞扬起来,最损人的是说赵震霆祖上是马头地方人,因霸道、飞扬跋扈、偷牛盗马被村里人赶出了马头地界,迁到歧北小河区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居住了下来。今年清明节前夕,赵震霆在歧北小河区月牙山的祖坟被人掘了,清明节家里人上坟,才发现坟头不见了,坟地一片狼藉。老家的兄弟想来想去,最后想到在马头市当大官的赵震霆,只有赵震霆才会得罪挖掘他们祖坟的人,其他弟兄得罪的人不会这么做,月牙山的人可以白刀子扎进仇人的胸膛,但不会干损阴德的事,这是这里人的古训,得罪你的是今天的人,跟死去的先人无关。他们分析,只有那些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财奴才会这么干。赵震霆把这件事偷偷地告诉了孙天云,并请求孙天云不要声张,只是知道他这个书记已经使一些人十二分地愤恨,气愤到了忍无可忍、恨不能千刀万剐他的地步。 孙天云把刘扬和赵震霆叫到他的车上,对刘扬说:“你是江苏人,离这里远,还没有人挖你家祖坟;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暂时无人知晓;但是你必须小心吃暗亏。听说你处了一个女性朋友,一定要注意她的安全。”孙天云简单说了赵震霆祖坟被掘的事,说赵震霆沉得住气,做干事的官就得想到有人会不高兴,有人要动手动脚干些缺德的事,一定要沉得住气。刘扬听了大吃一惊,想不到某些人模狗样的东西会如此下作,他看赵震霆的眼睛时他自己的手颤抖起来。赵震霆倒是很平静,朝刘扬会心一笑。 孙天云把吃饭的地方选在了郊外一处僻静的农家乐里面。赵震霆没有带任何人,刘扬则是好几个,田野、于洋都来了,还有小何和司机。孙天云不认识于洋,就问刘扬,刘扬作了介绍。孙天云笑着叹息了一声,说:“如果你不去经委,这位于洋同志岂不就这样当一辈子科员吗?”于洋卑谦地说:“刘书记让我对我的父母亲有了一个交代。我们村里那些中专学历的都当乡长、当局长了,只有我这个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近二十年还是一个科员。我的父母亲这些年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我也基本不回家去。不过,我本人倒是很安静,我的绝大多数同学跟我一样,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着,是一苗小草,做着小草的事。”孙天云又感叹一声:“无孔不入的投机取巧,无处不在的投机钻营,好多人才被埋没着,这是一个大问题啊!” 第二天上午,刘扬、田野两人拜会省长朱鸿。朱鸿很平淡,说根据孙书记的安排,省财政给你们歧北市的工业技改项目和农业生态建设各增加了五千万,已经下拨到位了。刘扬、田野喜出望外,感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朱鸿说:“歧北的工作有起色,二位辛苦了!我一直想下来,总是被各种会议缠住,下半年一定要来一趟,看看歧北的变化。”刘扬说我们恭候朱省长莅临歧北市。 中午,孙天云又召见刘扬,谈起马强的事。孙天云说,马强的案子牵扯到好多人,有的已经退休,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案,歧北市不要等待;肖天的案情相对简单,年底可以宣判。刘扬说我已经不想这些事了,我手头最麻烦的事是基层的工作状态,三个月了,绝大多数基层领导干部还在等待观望,还在原来的工作状态,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换掉吧。孙天云低下了头,沉吟似的说:“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急不过去,八个县区,有两三个彻头彻尾地动起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你下去后要每个常委联系一个县,你和田野联系两个区,以点带面,同时推进。以后要跟赵震霆多联系,多向他请教,这个人是一步一步从基层单位干上来的,有着丰富的经验,吃不准的事,求教于他,不会错的。”刘扬再一次问到孙天云的去处,孙天云说你很快就知道了。 正如孙天云所说,八月底,孙天云上调中央,朱鸿出任省委书记。 回到歧北的第三天,刘扬主持召开振兴工业座谈会,这个会议预先安排了三天,先不讲话,也没有什么意见,在传达了省委全委扩大会议精神后开始发言,每个企业的法人代表都讲话,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可长可短。刘扬、田野带领市委和政府两大班子,各县区委书记和县区长都参加会议,这些人现场回答或解答工厂负责人提出的各类问题。这样一种会议歧北市八十年代中后期实施“一体两翼”发展战略时开过几次,从九十年代到去年,就是满堂灌了,最近三年会期只有半天,总结两个小时,安排一个半小时,不听下面说什么,不听下面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反正是抓大放小,说不说无所谓的。 会议的气氛空前活跃,有说有笑。一开始还有假大空的话题,后来就是实际困难、实际需要、实际工作。刘扬是搞了二十年工业的,所有提给他的问题他都能回答或解答,而县委区书记、县区长就不同了,牛头不对马嘴的答非所问多了去了。眼下基本是民营企业了,经理厂长什么话都敢说,县上区上的一把手在会议的第二天就坐不住了,有人要请假,实际上是想开溜,刘扬说,除非家里有非常事情,如果想走开,把辞职报告放下立即让你回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为了使会议轻松一些,刘扬建议田野搞晚会,唱戏、唱歌、跳舞,谁会什么就干什么。这样一来,白天的疲倦晚上释放,会议就顺延下来了。开到第五天,市委忙活起来,于洋根据刘扬的意见,开始起草加快工业发展的若干政策规定。一天一晚上,于洋搞出了个工业三十条的征求意见稿。刘扬看后十分高兴,先印发市委常委和各位副市长审阅。当天晚上,刘扬约了秦梅和吴芳,带了于洋来到一个娱乐中心,犒劳于洋的辛苦。吴芳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风采,精神焕发,脚下安装了弹簧似的走猫步。刘扬说:“上次你喝高了,我替你买单了;今天请客,你先结账,我们再消费,要不然你再喝大了,还得我掏腰包。”秦梅说就是,当了县太婆了还不表示表示!吴芳兴致勃勃,打着响指吹着口哨,不停地哏哏叽叽。“你吃了兴奋剂了?”秦梅嗔怪。吴芳说:“咱老百姓今儿个高真兴!那些不要脸的伪君子把房子全退了,原市教委马主任答应我来一中代课,还请来十二位特级教师和十八位高级老教师,我能不高兴吗?再加上刘书记——不能叫刘书记——是刘哥——请我吃饭唱歌跳舞,我为什么不唱不蹦?” 吃饭的气氛跟这些天工业座谈会的气氛一样让人轻松愉快,吴芳给刘扬和秦梅不停地夹菜,把于洋晾在一边。秦梅看不过去,说:“你怎么如此看不起人呢?”吴芳朱唇突起,瞪眼说:“哪有我给他夹的道理?他一个大男人不给我这个小女子以深情的关怀,还要我关心他,岂有此理!”于洋苦笑了一下,没有动。刘扬看了一眼秦梅,说:“看来再泼辣的女人也有小鸟依人的时候。于洋,你不要不好意思了,还是大献殷勤吧。” 吴芳说:“我不是好女人,秦梅是。清朝有个叫张潮的男人,他有一个著作,叫《幽梦影》,其中提出了一个评判好女人的标准,秦梅符合这个标准。” “什么标准?”刘扬问。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这样的女人全中国恐怕没有多少吧。”刘扬感叹道。 “因此你应该倍加珍惜!”吴芳说。 “你也是。像于洋这样的男子汉也不多。”刘扬一本正经地说,“官员多的是,在中国县处级干部几十万,而我眼里真正的男子汉的数量要比处级干部少得多。” 吴芳轻蔑一笑:“官员?!我如果不是被逼上梁山,我才不当这一中校长呢。我当个老师多好啊,教我的书,独善其身。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其乐无穷。” 吴芳看了一眼刘扬,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我看了一位叫周涛的诗人的一些散文,他对官员的认识是相当深刻。他说:官就是官,小官也是官,小官也能管大民。在思想方法上,官和民有着截然不同的角度。他们一般都比较肥胖(个别消化系统不好的除外),略微显得有点儿粗制滥造的样子。就一般情况而言,官职略微低一些的,往往更肥胖、更雄伟,而酒量,总是与官职的高低成反比。在上级面前,他们会憨厚地假装出拘谨的样子,甚至会像小学生面对老师提问那样,从沙发上跳起来,站直、搓着手,脸上挂满了荣幸而羞涩并马上赴汤蹈火的表情。他们总是陌生而又小心地应付着眼前的事,把自己摆得很低,低到让人同情的地步,低得让人完全想象不出他厉害时的样子。他宁肯让领导把他看成一个天生忠顺的恭仆,一个天真烂漫、智力发育不全的可怜孩子,一个永远需要被人上了发条的玩具人,也决不让你意识到他的存在和个性。他们有一种特殊环境里长期打磨出来的老练。老练到什么地步了呢?老练到他们也说话,但让你感觉不到任何一句有明晰的目的和新鲜的印象。语言在他们嘴里另有一道工序,加工成为无色彩、无音响的浑圆棉球,谁也别想从中找见什么,更不能记住。他们还有一种本事,就是陪上级领导活动了好几天,但让他想起他的时候他就准在,不知怎么回事就奇迹般地出现了,想不起他的时候他就跟不在一样,决不妨碍你。他们就这样毫无内容地让人难忘,毫无个性地让人同情,他们会使任何一位与之有过接触的领导人觉得,自己要是不帮助这些勤勤恳恳的可怜人,简直就是丧尽天良了。他们是一些影子,在上级领导的身后,有益无害地、随叫随到地、亲密无妨地跟随着,没有声响。他们是伴随着某些正处于人生峰巅状况的人的一种现象。他们是沙发、软床,伸手就到的茶杯、点烟的火,是电扇里的凉风、替你打开车门的手,还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和蒙娜丽莎永恒而神秘的微笑。他们是那么舒适而柔和、殷勤而无声、紧跟而无妨,你就是不小心踩着他们,放心好了,影子是决不会叫出声儿来的。但是你别走下坡路,这一点可以勿谓言之不预,大家都明白。” 刘扬鼓起掌声来,于洋和秦梅都笑了。“太精彩了!这位作家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刘扬深深地感叹道。 外面下起了小雨,秦梅说回去吧。刘扬举手阻止:“雨是留我们脚步的,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晚上的。” “你们领导干部不是有禁令么,不能到这里来的。”吴芳说。 “好像你还不是领导!”刘扬瞪了一眼吴芳,“吃了饭,坐一坐,聊聊天,不违规。继续谈吧。” “刘兄,你的爱好是什么?”吴芳问。 “我好像没有什么爱好。年轻时爱打篮球,这几年常在树下看象棋,有时也凑个热闹,谈不上是什么爱好。”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你得有点什么吧,比如喝酒也行啊。”吴芳继续高谈阔论。 “喝酒也是有讲究的。中国的茶艺是相当深邃的,酒也有不少理论,很能体现一个人的素养和思想境界。我不敢贸然行事,一般情况下只是应付。现在想学,可没有人教我。”刘扬说。 “于洋肯定是行家。”秦梅说。 “我看过一些书籍,记下了一些上好的话语,但不究其里,远谈不上懂行。”于洋说。 “把你记下的箴言说来我们共享。”秦梅说。 吴芳露出不屑的神色。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这也是清初学者张潮《幽梦影》中的句子,“方外不必戒酒,但须借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还有: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不待于洋说完,吴芳便插话进来:“楼上看山,城上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刘扬笑得无比灿烂,拍了拍吴芳的手臂,说:“今宵有雨,不须看了,心贴在一起就够了。你和于洋回吧,我跟秦梅雨中看美人去了。” 秦梅挽了刘扬的胳膊,吴芳扬起头,看都没看于洋一眼。出得门来,吴芳给刘扬、秦梅一个飞吻,钻进一辆出租车里走了。于洋有些无地自容,刘扬过来拍于洋的肩头,对秦梅说:“要不算了吧,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女人,怎么过日子?” “她原来不是这样的!”秦梅一脸的无可奈何。 “于洋需要你这样温和的人。”刘扬坚定不移地说,“你明确告诉吴芳,就说于洋看不上你,你不必摆谱了;说吴芳说你太不自量力了,你太过分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刘扬,为了大家都好,把一中的校长当好。以后就我们三个人常在一起,不要叫这个脑袋瓜子里生了虫的女人!” 于洋说:“不要刺激她,没有必要。我的事情我自己办,我就不信一个县级干部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人,我就在那些下岗失业女工当中找,找一个爱我爱得疯狂的人。” 三个人都笑了。 工业座谈会进入最后一天,也达到了高潮。所有的发言、辩论全部结束,《歧北市工业发展指导意见》印发各位与会人员,这是第一项议程。第二项,刘扬提出了BB公司职工收入问题,请BB公司负责人解释如此分配的理由。谁都没有想到刘扬会出这一拳脚,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投向这位参会以来几乎没有笑过的老总。他站了起来,一板一眼地说:“企业内部收入分配放开,是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国家有明确规定,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各级党委和政府不得干预。我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我们三千多名职工没有意见,这就说明我们的分配政策是正确的。”他趾高气扬地坐了下来。 刘扬环视了每一个人的表情,大声说:“认为BB公司收入分配合理的同志请把手举起来。”没有人举手。刘扬又说认为不合理的同志举起手来。有五十多人举起了手。 刘扬说:“我很失望!许多人两次不举手,这是对歧北市委、市政府领导干部和BB公司所有职工的不尊重。我们请你们来,共同商讨振兴歧北工业的对策,从对BB公司职工收入分配问题的态度上看,相当数量的人是不认真的。你们不认真我没有办法,但我必须对BB公司所有职工负责任,这个分配制度必须改变,立即改变,今天回去连夜改。我原来想到在我们前不久的调查后这个工厂的头头脑脑们会主动改变的,但是,到今天还无动于衷,我行我素。如果还要坚持,那就只能换人了,因为这还是一家国家控股的工业企业。” 会议的第三项议程,是田野宣读任免文件,市经委主任被免职,市经委的名称已上报省政府予以改变,改为工业局,工业局局长在全市范围内公开考试录用,时间安排在一周内,在座的同志都可以报名,年龄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周岁之间,大学学历,最好是工科。 刘扬最后讲话,他说:“歧北的工业产值曾经是全省的第二位,除了省城,其他地区、市、州,都是非常羡慕的,今天,我们落到了全省第八位,不仅资源型城市走在了我们前头,同样以加工业为主的新兴工业城市也超过了我们,原因在什么地方?在人为。我们歧北市的许多——不是少数——领导干部的酒量在全省是名列前茅的,弄虚作假也名列前茅,欺上瞒下更是名列前茅。工业产值不是实打实的生产值,而是按预计的增长率推算出来,工作就是喝酒,酒喝好了,公事也就干好了。我不反对你们喝酒,我真切地希望你们每顿饭都是酒肉唱主角,但是,绝对不能把工作当酒喝。我已多次讲过,今年的目标考核不走过场,一个企业一个企业地过,明年三月份结束。完不成任务的,自动离职。为了把工作搞好,必须强化学习。我在这里强调,各级领导干部除各有侧重的政治业务学习外,中央电视台每天的《新闻联播》、《焦点访谈》、《经济半小时》、《经济信息联播》等必须看,因工作错过了时间的,要看重播。我在原来的工厂时,看这几档节目已经是各级干部的日常生活,这些分布在不同岗位上的负责人经常拿最新的情况和知识说事,我们在生产中遇到的问题不用我们去苦思冥想,国内有的地方或企业已经为我们找到了办法和出路。我今后下来搞调查,会问你们一些情况的,就是电视节目中出现过的,看你们到底看了没有,消化吸收了没有。” 刘扬最后说:“从今天开始,所有市县区[“文”]领导干部[“人”]在各种会议上的[“书”]讲话和汇报材[“屋”]料自己写,不准下面的部门或秘书代劳,一经发现,按性质给予处分。市上的文件中不得再出现‘跨越式发展’这个词汇,能脚踏实地地发展就相当不错了,还谈什么跨越式发展,你能把什么跨过去?能把什么越过去?不要说大话,默默无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干吧,同志们。” 每个常委和不是市委常委的副市长都表态发了言。这次名为座谈会的非正式会议给各县区一把手的压力是空前的,原因是那个指导意见的三十条把县域工业的发展摆在了第一位,说县区的工业搞不上去,就不要谈什么整个歧北全市工业的振兴。县区工业的指导思想是西瓜芝麻遍地开花,首先要数量,没有数量从哪里谈质量?大企业是从小到大的,国家不可能同情你这个地方就给你一个投资数亿元的特大项目、特大企业,靠自己勤劳智慧的双手,创造歧北工业发展的历史篇章。三十条明确指出,县区工业发展的着眼点放在农产品的精深加工上来,主动和陕西杨凌农业高科技园联系,走地企、院企、“种养加”联合体综合发展的道路。说起来容易,写起来也不难,于洋一天一夜就搞出来了,但真正要见实效,不实干是绝对不行的,因此县区委书记、县区长都捏了一把汗出门,离开了歧北宾馆这个歧北市最高级别的饭店。 只隔了一天,全市信访工作会议召开,田野主持,刘扬讲话。刘扬的这个讲话稿也是于洋写的,没有时下经常用的那些动词,如“加强”、“改进”、“力度”、“提高”,全都是朴素无华的大实话,就事论事。刘扬提出“零信访”的目标,一年内达到。他说:“歧北市所有的问题全部在歧北市地方上解决,这一年内集中力量解决积案,不增加新的上访事件。谁的事情谁解决,谁分管的工作谁负责,如果是我刘扬的工作出了问题,我负责,比如我用错了人,比如我的决策出了事,我承担责任;如果是你们分管的事,你们不管,你们就离开岗位,把权力交出来,让心中有政府、有群众、有正义的人上来干。村上发生的事,不能出乡,乡上发生的事,不能上访到市上来,市上发生的事,不能捅到省上去,这是死规定,如果现在哪一位同志说我干不了这差事,马上说出来,我们立即找替换你的人。” 刘扬让各县区委书记表态,张勇说坚决服从这个要求,李明也赞同。 刘扬继续说:“我到歧北市三个多月,一般上访的群众见不到我,市委门口的保安是第一道关卡,好多人就进不来;进来了,信访局的同志是第二道关卡。许多本想让市委书记为他鸣不平的群众连个副秘书长的面都见不到,他是怎样一种心情?下面受了委屈,合法权益受到破坏,想到市委来诉苦,被挡在了门外,我们这些当官做老爷的人在看报、喝茶,他们耽误时间、花钱到市上找气受。同志们,我问你们,对这些群众来说,党在哪里?政府在哪里?正义在哪里?公理在哪里?只有继续往上走,去省城,去北京,去找能为他们做主的更高级别的领导,甚至求救于总书记、总理。我问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刘扬停顿了一会儿,看了一下会场气氛,接着说,“如果我们能够秉公而断,哪个警察敢说‘老子就是法律’?哪个乡长敢动不动就殴打农民?哪些村干部敢私分公款?目前绝大多数上访问题是官欺民、集体侵害个人合法权益的事,这些问题,今天下半年全部解决掉,哪个县区的,这个县区的书记是第一责任人,明年还到市上上访,我们就处理你这个书记,因为你有权力撤职查办当事人,有权力撤分管干部的职,既然你一推了之,那么我们对你就一撤了之。我想只要我们一碗水端平,一把尺子量到底,无理取闹的上访就会少得多。另外,要援助那些经济困难的群众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刑事、民事案件,让那些以身试法的官员和邪恶势力受到法律的惩处。” 台下一片掌声。 刘扬讲到了于洋的事情。他说一个市级干部,被一个几乎是法盲的乡长殴打、拘禁、处罚,逐级举报,主要领导都不管,这不是纵容是什么?现在我来管这件事。全市所有临时招聘的那些用以对付农民群众的乡镇工作人员,全部清退,这些人制造的案件和遗留问题,要一查到底,不仅要追究这些当事人的责任,还要追究举荐人的责任。据我所知,这些以殴打农民为己任的临时人员,来源有两个,一个是原乡镇领导干部的子弟,一个是街头混混,打架斗殴、为害乡里。这些人不清理,广大农民的利益就会时常受到侵害。我们市委决定清理这些人,是治本之策,是建设乡风文明的新农村的一个环节。 这个会议只开了半天,没有讨论。有人提议讨论一下刘书记的讲话,田野说这是顺应民意、体现以人为本执政理念的决定,执行就是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当天下午,刘扬带领于洋、小何,跟随王凌到小河区听取于洋案件的处理情况的汇报会。小河区纪委书记全部参加会议,张勇、关中锋也到会。小河区纪委书记说,这个为害乡里十余年的败类已经被正式逮捕,他现在居住的住宅是他在松林乡通过做假账、骗取区上基建投资购买的,这笔账还在审查之中,待查清以后将这套住宅没收;他在另一个乡当乡长和书记期间,又有成百万元的财政黑洞,这笔账已经查清,正是立于这个账务,这个人才被检察院批准逮捕。他老婆由一个农民变为国家干部的事,他现在还不交代,不过,他供出了另外一个人。刘扬问供出了谁,纪委书记说是河曲县县长王军。王军原是小河区副区长,去年被提拔到河曲县当了县长,他的老婆原来也是农民身份,现在在小河区某镇任副镇长。 刘扬表情十分凝重,一直不说话。张勇看着刘扬,也没有吭声。关中锋说:“小河区乱了近二十年,我是目睹者,但只是目睹,只是对那些受屈辱的农民群众给予道义上的同情。于洋的事我知道,当时区上说得比较严重,当时的书记和区长两个人在大会小会上都讲,说市上的干部干扰我们乡政府的工作要严肃对待,不要怕惹事,能给予什么处置就给予什么,出了什么事我们区委区政府担当。市经委的小干部于洋不是向省上告我们了吗?省委书记、省长没有任何批示,这就是态度,省上是支持我们区上的,省上领导知道我们基层工作的难处和乡镇干部的不容易,因此各位乡镇领导大胆地去干。松树乡的一些干部当时很得意,说他们为小河区的农村工作开辟了道路,以后可以让那些家在乡下、工作在城里的市级干部吞下干扰我们农村工作的苦果。近二十年,小河区就这样过来了,现在国家不收‘三提五统’了,一些乡村干部掠夺民脂民膏没有了由头,但是干群关系没有缓和,依然如故,农民群众对那些早些年动不动就殴打他们的乡干部气不打一处来,并且现在新出现的问题仍然很突出,农村的风气还是不好。” “说说现在有哪些新问题。”刘扬对关中锋说。 “中央的惠农政策落不到实处,乡镇政府虚报浮夸没有任何的收敛,乡镇干部的思想作风和工作作风没有明显的改观,农民不必要的负担依然比较重。”关中锋说,“比如机修梯田的问题,向每个农民摊派钱,但修的梯田在哪里?有的乡镇是修了那么一点,几十亩,报上来的数字至少是几百亩,甚至是几千亩,给农民分摊费用时是按几千亩分的,一个夏天的机修梯田,从农民手中收取的钱多达几十万元,这几十万元干什么用了?只有乡长和会计知道。我了解的一个乡,这几年没有修一亩梯田,而每年从中央给农民的种粮直补资金中每亩抽掉十块钱,说是机修梯田的费用,这个乡接近两万人,如果算账,一年就是二十万,这二十万元干啥用了?吃了,喝了。” 每一个人都沉着脸不说话。刘扬示意关中锋继续说。 “农民对这个问题意见非常大,但没有人管这个事。再比如退耕还林,全市只有一个牛市长是远远不够的,这项工作要下面的人去做,乡镇干部住在村里来做。小河区在牛市长集中检查的那段时间突击搞了一阵子,现在又歇气了。还有人浮于事的问题。我们小河区现在最小的乡政府有八十多名工作人员,并且每年还在进人,最大的有二百多名干部,这些人都在忙什么?绝大多数人无所事事,打牌、下棋,有些开铺子、做生意、忙发财,有些忙提拔。乡镇干部中的一部分年轻人观念也更新了,说是‘与时俱进’,不再是通过努力工作得以提拔,而是跑关系、跑路子,通过歪门邪道得以升迁。当干部是第一步,当官是最终目的,而完成这个任务的过程是跑官的过程,不是努力工作的过程。这个局面必须扭转。” “农村的问题你准备怎么办?”刘扬问。 “于洋的这个案件是个突破口,所有发生在小河区农村的案件,我们区政府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但有些事还得仰仗刘书记和王书记你们两位市上领导的支持,因为有些问题牵扯到市上的领导,有些人已经退休。”关中锋说。 “我今天已经说了,不管牵扯到谁,都给我揪出来,他还是共产党员么,他还是国家财政供奉么,他制造了事端,现在退休就没事了?那不行,要追查到底。”刘扬说。 四点钟,刘扬、王凌一行来到小河区看守所。刘扬想看看这个无法无天又官运亨通的人是什么样的,同时也让他看清当前的形势,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尽可能多地说出来。 两名警察带着一个穿黄马夹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这就是。”小河区纪委书记对刘扬说。刘扬目光如炬,盯住他。“报上你的大名。”刘扬平静地问。 “老子任敏。你是谁?” “刘扬。” “噢,清楚了,是这个姓于的狗日的把你这个歧北最大的官请来了。”任敏斜睨于洋,咬牙切齿地说,“如果十年前老子能想到是今天这个下场,我当时就把你日蹋(弄死)了。” 刘扬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想到身陷囹圄、已经失去自由的这个农家子弟还是如此嚣张,怪不得在几个地方为所欲为,国家法律在这个人眼里就是一堆废纸,没有丁点的约束力。“像你这样横行乡里十几年、今天仍然当官做老爷的还有多少?都是谁?” “想叫我说?先把我放了,我就说出来。小河区跟我同时提拔起来的乡镇长哪一个不是跑来的、花钱买来的?哪一个现在不住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小河区林业局、城郊三个乡镇有一百多个农民身份的女人是干部,还有小姐当镇长的呢,我老婆当了干部咋了?姓刘的,你不要把我一个人关起来,你要关就都关起来,还有那些拿了我们的钱在北京买了房、住在京城里的腐败分子。刘大书记,你为什么不抓这些人,光抓了我一个?” 刘扬很平静地说:“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全部说出来,或者写出来,九十年代以来所有败坏了党和政府形象、在领导岗位上违法犯罪了的一个不漏地会被揪出来的。如果你长着一双眼睛,有两只耳朵的话,最近三个月歧北市县级领导干部有多少人离开了你应该知道吧。” “有多少?我举报了王军,他为什么今天还是河曲县县长?他老婆还是副镇长?” “说说王军老婆的事。”刘扬说。 “我在松林当乡长时,他老婆还是一个赶集卖货的小商贩,到了一九九八年,她突然成了区农牧局下属一个站的正式职工。我问一个领导是怎么回事,这人说王军老婆在歧北农校毕业了,就安排工作了。我感到惊奇,她成天在三个乡之间赶集,什么时候上的歧北农校?再说了,歧北农校什么时候招收过结了婚的学生?后来我才知道,还不止王军老婆一个人,是一大批,在歧北农校买了档案和学历,随后全部安排工作,还是干部身份。他们能这么做,我为什么就不能?但是,那几年我这个事没有弄成,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那一批有二十多人,那些人的男人在乡镇一把手职位上干了十几年,早已是银钱大把大把地花,我一个当了三年副乡长、当了乡长还不到一年的人,只有心里的不平衡,手头没‘干货’。经高人指点,我开始攒钱,先买了房,后来就给老婆弄这个事。我整整跑了五年,二十万啦,那都是农民的血汗啊!” 刘扬打了一个手势,任敏被带下去了。 “这是个草包,这个草包还有单纯可爱的一面,要注意方式方法,要多说软话,效果可能要好一些。”刘扬对张勇和关中锋说,“任敏举报一个,提一个,不管是谁,不要怕。这些在官场上经营了多少年的人一旦被抓,下面的人就会看到希望,就会努力工作,你们干什么事就容易多了。与群众水火不容的干部倒台了,政府的威望就会重新树起来,农村工作就有农民群众的配合和支持,整个农村就是一汪活水。如果现在不动这些人,不处理那些积压了好多年的问题,你们的愿望还是会落空的。”刘扬说。 “只要市委支持我们,这些工作我们会做好的。”张勇说,“我和关区长也交换过意见,我们俩想的跟刘书记你想的一样,我们现在担心的还是那些离开了小河区当了市上领导、省厅局领导和退休了的那些人,我们区上无能为力。” “你们抓下面的,现在在市上任职的,在外地任职的,在省上任职的,我们市上向省里汇报。退休在小河区了的、市上的,你们办。今天晚上就传唤王军老婆,我们市上今晚行动,请王军到市里来汇报工作,老王你们纪委先介入,检察院随时待命。”刘扬先对张勇后对王凌说。 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刘扬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对于洋说:“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在看着我们呢!我不知道小河区有多少像你母亲一样的劳动群众死于乡镇干部的飞扬跋扈中。”一句话说得所有人心里酸楚难止,于洋把胸口的一股气逼了回去,淡淡地说:“我母亲的在天之灵在含泪感谢你呢!她是间接地死于这些败类手中的,还有直接死于这类人的拳脚之下的。” “真有吗?”刘扬停下了脚步。 “还是松林乡,乡上一个副书记,一脚要了一个病人的命,那是现场死亡。处理的结果是这个副书记换了个地方。”于洋说。 “当时小河区的书记是谁?” “陈彬。这是在收‘三提五统’中发生的事。”z “为什么不择手段?” “怕失官。” “这项工作真的就这么难搞吗?” “主要是政策执行不统一,两头紧,中间松。我已经说过了,市上给区上下了硬任务,完不成省上的考核成绩,书记和区长就地免职,五年内不得履任新职,不得恢复县级干部待遇。中间部分即区上的干部职工省上不考核,乡镇干部也不考核,主要的对象是农民。” 刘扬长叹一声:“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所有考不上学校的农村学生都到南方和省会城市打工,学一技之长,离开了土地,农村耕地撂荒比较严重,新一代农村青年的观念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刘扬停下了脚步,对张勇说:“两个月的时间,农村所有积压的上访问题解决掉,所有的临时聘用人员妥善辞退,给全市各县区带个好头。农村产业结构调整拿出一个规划来。” 四天后,BB厂一把手易人,市政府一位西安交大毕业的副秘书长任了市经委主任。 第九章 天街小雨润如酥 全市农村工作会议由田野和牛跟道唱主角,刘扬只是简单提出了农业工业化的发展方向,具体的实施意见政府起草。会议开了两天,县区党政一把手和分管副书记(常委)、副县(区)长畅所欲言,谈了一些建议。 这个会议后,刘扬觉得该到下面跑一跑了,全面系统地了解基层的情况,解决一些具体的实际问题。一个雨声淅沥的夜晚,刘扬和秦梅促膝谈心,刘扬说他在市上的工作告一段落,要到下面去。秦梅不以为然,说:“城建、教育、工业的整顿可以说是告一段落了,但是还有一个同教育一样重要、一样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行业你还没有动呢。”刘扬不解,问哪个行业。秦梅说:“医疗卫生系统。”“这个系统有什么问题?”“先从收入说起,你这个市委书记的月工资是多少?”“三千多一点。”“你知道我能拿多少?”“不到三千吧。”“说出来吓你一跳。”“多少?”“过万了。”刘扬睁大眼睛看秦梅:“你哪来这么多收入?”“病人。我们医院的平均工资是六千多,是普通公务员的三倍。这就是医疗腐败的一个缩影。这个腐败你不治理吗?”刘扬看着秦梅不说话。“原来是药价高,现在是什么都高,每一个环节都有提成。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一支青霉素的市场价是几毛钱,如果在我们医院的急诊科,这一支青霉素就是七十元。这是多少倍的增加!八十年代初期在医院生个孩子,费用是几十块钱,九十年代末是几百块钱,现在一般是五千块钱,如果有手术,就上万元了。”秦梅很平静地说,“这个医院的大夫分几个层次,年纪在五十岁以上的,大多数不把钱放在第一位,他们对病人的态度也比较温和,对工作认真负责;四十岁到五十岁的,五五开,一半以事业为重,一半以收入为重;四十岁以下的,绝大多数把收入放在第一位,病人是摇钱树。一个国家财政供养的公益事业单位,如果把经济收入放在第一位,把病人放在次要位置,它的肌体会是健康的吗?” 刘扬点燃一支烟,云遮雾罩起来,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缝,躺着的身体前倾起来,不再说话。好一阵子,他看着秦梅平静柔和的脸面,他没有想到这个外表温柔敦厚的女人骨子里却是如此地犀利。 “院长是主任医师,他的工资已经很高了,但他还要岗位津贴,一个月几千块钱,他还要专家津贴,还有手术费提成。这个人现在的月收入差不多两万元。外科拿手术刀的骨干大夫一个月一万多。小护士三千多,高级职称的护士五六千元,而病人就是我们的摇钱树。”秦梅低声说。 “我们现在为什么对病人体贴入微?一会儿量血压,一会儿测体温,根由就在这钱上面。每一次的举手之劳都有收入,并且不菲。一个病人手术做完先送重症监护室,表面上是高度重视病人,实质上是为了那笔高昂的监护费。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绝对不是好商人,一个唯利是图的公益事业单位该不该让它回到应有的轨道上去?” 刘扬没有点头,继续沉默不语。 “歧北市中心医院的收费就像歧北市的房价,高得离谱了。县上一千元左右的房价在歧北市是五千元,县医院的医药费在这个中心医院高出好几倍。人一旦没了良心,什么事还干不出来?” “我已经启用了一些干部,本想让老田在几个空缺的岗位上安排人的,这样有利于他的工作,也有利于我和他的团结。经你这么一说,这个中心医院(市第一医院)还得用作风过硬的人。” “不单是中心医院院长的事,首先是卫生局局长这个人选,要选用有良心、淡泊名利又雷厉风行的行家、专家。” “你认识这样的人吗?” “这个医院就有。佟铨,中心医院副院长,一九八六年西安医科大学毕业,神经内科专家,主任医师。前些年的一次公考公选,他考上了卫生局副局长,干了不到两年,又回来了。走时是神经内科主任,来时挂了个副院长的头衔,现在是百事不管,专心致志看病搞研究,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 “四十多岁吧。” “跟我们差不多。” “明天见一面,谈一谈。” 刚才停歇了一会儿的雨又下了起来,夏天的雨总是让人心花怒放,心潮澎湃,不像春雨那样给人带来瞌睡,也不像秋雨让人心烦意乱。空气一下子清爽了许多,身心内外多余的东西都被荡去。刘扬打开了窗户,雨意和花草的清香味涌了进来。“天街小雨润如酥。”刘扬吟诵出韩愈的诗句,秦梅淡然一笑,说:“再好的雨也没有女人的胸酥吧。”刘扬心里一跳,这个从来不说笑话、放荡话的淑女竟然来了这么一句。刘扬的眼睛里有火星,他出奇地看着秦梅。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本来面目就是这样的,只是你这个人太压抑,太没有情调,我不便说什么。生活是绚丽多彩的,人性是丰富多彩的,你活得太累了。” 刘扬抱住了秦梅,轻轻地说:“我是干什么来的?身不由己啊!你是清楚的,每一个新官上任,老百姓都是期待的,我得做些事情吧。” “白天工作,市委书记,这个地级市的男一号,要大有作为;晚上呢,该进入生活状态吧。而你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太累了。人生有几个四十岁?壮年时期,要分配好精力,既要在事业上有建树,又要享受美好生活。还说什么天街小雨润如酥,你感受一下,哪个酥?雨比美女酥,一代名君李隆基就不会把盛唐葬送了。” “说说于洋吧。吴芳会不会嫁给于洋?”刘扬问。 “吴芳变化得厉害。她原来很单纯的,现在我有些看不懂了。我看他对你更感兴趣。” “要不你在医院给于洋物色一个!” “这个医院离异了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爱钱的,她们对当官的比较淡。现在的中年女人对男人的首选是老板,其次才是官员,并且她们要的官员是那种能弄来钱的官员,供她们享受的官员,像于洋这样清心寡欲、一身正气的男人,她们看不在眼里。” 刘扬没有住下来。十一点多钟,刘扬回到CS工厂的住地,打开每天必读的书籍,一边看,一边做笔记。 次日上午,刘扬召集了部分常委,包括田野、杨哲、王凌座谈。刘扬说:“卫生局局长本来我是让大家举荐的,但我昨天听了下面对中心医院高昂医药费的意见后突然想马上解决这个问题,今天先局部地谈一谈,听听各位的观点和态度,初步确定一个或几个人选来。” “我想来想去,符合条件的只有佟铨这个人了。”田野说,“我给刘书记介绍一下这个人。” 刘扬举起手来,说:“别人给我举荐的也是这个人,我知道他的一些情况。” 王凌笑了,说:“大家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认为佟大夫这个人不错,应该用他。” “我反对,我坚决反对。”杨哲站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以往的反对坐着说,今天站了起来,“我们不能再用一个书呆子了,他当卫生局副局长时尽给班子出难题、闹乱子,事实证明他只能当一个医生,管理上一窍不通,干一些具体工作是盲人摸象,看问题是一叶障目,这样的人不能用。” “就因为给你小舅子的医疗事故定性定得太严格了?太实事求是了?”田野喊了出来,“这样的人,我们政府坚决要用,我就要让佟铨当这个卫生局局长!”田野两只眼睛瞪着杨哲。 “我没有挟私报复,我是出于公心。”杨哲也吼叫起来。 “你有比佟铨更好的人选吗?”刘扬问杨哲。 “当然有。”杨哲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后备干部。 “你是分管干部的,卫生局四个副局长,两个秘书出身,一个是县上旅游局局长提拔起来的,只有一个是学医的,还是个一工作就在卫生局机关搞后勤保障的人,这样的班子怎么推动卫生事业发展?怎么管理这个特殊行业?”田野怒气冲天。 “杨哲同志,我们这是座谈,你可以离开了。”刘扬一本正经地说,“下面我们还要跟这位同志谈话呢。” 杨哲鼻孔里喷着气大步流星地走了。小何把佟铨请了进来。 佟铨是一个小个头、肌肤白晳、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走进会议室的步伐很从容,表情很平淡。不待刘扬说话,他就说:“市委领导叫我什么事?” 刘扬看了一眼田野,田野心领神会,极其谦和地说:“我们市委市政府想整顿医疗卫生系统,特意请你来谈谈这方面的事,主要是听取你的真知灼见。” 佟铨淡然一笑,说:“我有什么真知灼见?医疗卫生系统人才济济,各位领导想听的话,应该是召集这些人来畅所欲言,集思广益,我一个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佟大夫还为以前的事情生气吧。现在的环境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可能也有体会,也可能听到看到了我市建设系统、教育系统发生的变化。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就不吝赐教吧。”田野说。 “一个人的一生很难一帆风顺,经历一些挫折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一笔财富。你的遭遇我们知道,我们非常想得到你的帮助!”刘扬谦恭地说,“佟大夫就不要吝啬你的才干了。怎么样?” “你们想知道什么?”佟铨一脸严肃地说。 “卫生系统的问题你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清楚,我们想请你出任市卫生局局长,从中心医院的高收费问题的整治开始,让我市的卫生医疗工作有一个质的变化。”刘扬说。 “真让我干,市委和政府的领导得给我一定的工作空间,凡行业内的管理得我说了算。”佟铨脸上有了笑容。 “我们请你也是这个意思。”田野说,“专家、行家管理,我们就省心省事多了。” “好吧。我提以下要求:第一,市卫生局副局长由我提名,组织考察任命;第二,全市所有的医疗卫生机构的经费由财政包干,彻底改变公益事业单位企业化经营的状况;第三,大力支持民营医院的发展。” 刘扬先让其他人发表意见,这些人都同意佟铨的三点建议。田野说他支持这三点要求。刘扬说好,就这样吧。 佟铨走马上任,田野提议的另外两个人任了副局长,三个人开始工作。佟铨当天就成立了一个由退休大夫为主的专家委员会,作为他的智囊机构,对他的各项决策在实施之前进行研究论证,得到这些专家通过后再组织落实。歧北市医疗卫生系统的整顿工作开始了。 这天夜里,刘扬没有和秦梅见面,他在家里阅读《斯大林选集》第一卷。看了没几页,听见有人敲门。刘扬走到门前没有开,门外的人说:“我是吴芳。”是吴芳的声音,吴芳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刘扬把门打开,吴芳一脚跨了进来,还抱着一束鲜花。 没有女人味的房子没有家的气氛,只有书房是干净的,其他屋子尘土一层。吴芳坐在床边上,刘扬坐在椅子里。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刘扬问吴芳。“我就不会跟踪你?”吴芳平静地说,“你看,我连电话都没有打,打了你肯定就会说你在应酬,所以我就来了。你这个住处其实不是我跟踪知道的,是于洋说的。我看到你进了CS厂区,上了这栋楼,才出去买的花。你不欢迎我吗?”“我能静下来认真看书的时间特别少。以前在工厂,没有接触过领袖著作,这才学,才发现我这个四十多岁的党员政治理论的底子几乎没有,原来那些口头上说的不假思考的都是别人研究出来的成果,现在想来就像是用别人的钱,不知道这钱来得有多艰辛。碰到了于洋,看到人家在学马列著作,我才学;这一学,才发现自己挣钱花钱和用别人送来的钱是大不一样的。马克思、恩格斯是伟人,我现在佩服得五体投地。列宁的著作还没有看呢。于洋说斯大林的理论水平如巍巍昆仑,斯大林的论说气势排山倒海,让我先看,看后再读列宁的一些重要文章。我这就先看斯大林的选集了。” “毛主席的文章难道不好看吗?” “《毛选》我看过好几遍了。上初中时就看过,上大学时又看了一遍,工作十年后系统看了一遍,现在还是看一些篇幅短小的。由于思维方式的关系,毛主席的著作在文字上我不去细抠,也不在意他的表达方式,而是不断地琢磨他的观点,他认识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角度和方法,探求他正确的缘由,思索他为什么比别人高明。简单地说,毛主席的著作对我来说不是读多少遍的问题,而是解决我多少思想和实际问题的问题,它是一个巨大的宝库,它里面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对我说来永远有用,因此我现在不能对《毛选》做个结论。”刘扬滔滔不绝起来。 “跟马列著作比,你现在是个什么理论水平?” “我仅仅是认得字。西方人的思维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些著作是西洋画,非常缜密,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新鲜,接下来就是滚滚而来的洪流,有些吃不消。看了几卷,就觉得跟历史有距离,应当是结合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来看,但是时间不允许,眼下只能先学习这些光辉著作,看完之后再学习历史,再结合起来。” “祝你进步!” “已经进步了。” “今晚可以不学吗?” “不行。我最近要好好学习,争取年底把马、恩、斯的选集看完,明年看列宁选集,让我的理论水平有一个飞跃。” &文&“再当省委书记!” &人&“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书&“明年初你不是要到省上去吗?副省长的位置不早就给你留好了吗?” &屋&“不要听信谣传,市委书记才当了几天!” “地级干部当了十年了,该上台阶了。”吴芳柔媚了一句。 “人不能有非分之想。我在当企业工人时,我的师傅就叫我看《道德经》,看庄子的文章,看孔子的《论语》,那时候理解不了多少,因为阅历太浅,就是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得其味;现在就不一样了,经常像牛反刍草一样,回味那些先哲圣人的智慧,我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就是用这些教诲的时候了。” “不说这些了,说说你跟秦梅吧。我看你对秦梅是一往情深。” “都四十好几的中年人了,见好就收吧。” “如果有一个比秦梅更爱你的女人要嫁给你,并且是不择手段,你怎么办?” “我哪有这样的运气?再说也没有这么大的魅力。人啊,差不多就行了,世上好人美人数不胜数,都要占有吗?” “我想嫁给你!”吴芳红着脸说。刘扬吓了一大跳,傻傻地看着吴芳不说话。 “真的,我要从秦梅手里把你夺过来。我可以给秦梅一笔钱,或者让秦梅跟于洋好。”吴芳站了起来。 刘扬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人要讲良心。” “谁都是自私的,李隆基一个皇帝还让儿媳妇给自己当老婆呢。你拯救了我,让我重新活了过来,我要报答你。” “我不要你报答。我已经和秦梅生活在一块儿了,你应当创造自己的新生活。你现在也是歧北的名人了,你这么好的条件,找最好的男人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你就是最好的男人,我要嫁给你。” 刘扬也站了起来,说:“你回去吧,过一会儿秦梅来了都不好看的。”“过一会儿你我见鬼吧!秦梅哪里知道你这个歧北市的男一号住在这个破厂的家属区?全市就于洋和我知道。我今晚不走了,我要和你睡在这张小床上。”吴芳开始脱衣服。 刘扬急忙上前阻拦,谁知正中吴芳下怀,她紧紧抱住了刘扬,眼泪扑簌簌落到了刘扬的衬衫上:“我真的爱你,我想了好长时间了,我已经失眠了两个夜晚了,我今晚鼓足勇气到你这里来向你表白。” 刘扬推开吴芳,冷若冰霜地说:“你觉得可能吗?” “你不是磐石心肠。你的心比豆腐乳还软,你不忍心伤害一个爱你、追求你的女人。”吴芳再一次扑上去,“如果我早在秦梅之前认识你,或者说我早知道你是单身男人,今天我就不会这样死皮赖脸地纠缠你。” 刘扬软了下来,轻轻地推吴芳,说:“不要这样,这样的话你我都对不住秦梅。认命吧,我们俩就是最好的朋友吧。换了你,你忍心伤害秦梅吗?”刘扬仰天长叹一声,“我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善良的女人的好意的,但我已经有了秦梅,并且我把你介绍给了于洋这个我在歧北最敬重的朋友,我们四个人做最好的朋友吧!” “我对于洋没有感觉,真的。于洋确实是个人才,长得也不差,但激不起我的热情,爱是不能勉强的。另外我要对你说,于洋有了新朋友,这女的只是个头比我低一些,蛮漂亮的。” 刘扬不相信,说:“不要骗我了,他有了会给我说的,他没有跟我说你俩结束了。” “我们俩就没有开始,哪来的结束?”吴芳拿出手机,打开给刘扬看。 于洋和一个气质非常好、又非常时尚的青年女子走在一起,这女的还挽着于洋的胳膊。刘扬笑了,自言自语地说:“皇天不负有心人,于洋的苦命结束了。” “是啊,你现在的心情好一点了吗?我今晚不回去,或者你到我那里去。” “不要胡闹了,我送你回去吧。” 吴芳微微笑了,像刚刚绽放的花朵,摇曳了起来:“你真的送我?” “真的,我送你回去。” 城市是给夜的眼睛看的,夜晚的城市分外辉煌,歧北市也不例外。走在灯光的河流里,刘扬有一种轻松感。“走背街吧,人少,我们可以说说话。”吴芳说。 “你知道我是要看书学习的,你一个学有所成的高级知识分子不能看着一个小学生不进步吧。”刘扬停下了脚步。 “引用你的口头禅——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几个小时耽搁不了你的黄金时间。”吴芳拽了刘扬的胳膊,走到河边上的一条土路上,这条路上没有路灯,由远处楼上的微弱的灯光照亮,但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你带我到哪里去?”刘扬问。 “我的住处。过这一条路,拐弯抹角就到了。”吴芳甜美了一句。 刘扬看了一眼吴芳:“我不是你对手,我甘拜下风,你赶快回家吧。” “跟我在一起没有情调吧!”吴芳停了下来,看着刘扬,“感情这东西,或者说好感这东西,抑或说欲望这东西,永远是不等式。师范学院的几头牲口看见我垂涎三尺,而我只有恶心;我看见你就想躺倒在温床上听你哄骗我,而你却无动于衷。这就是生活,就是人生。”吴芳挽住了刘扬的胳膊,“你知道吗?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刘扬苦笑了,对着前面的空旷说:“还有人能对我一见钟情!我真是太幸福了!就我这个不修边幅、其貌不扬、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男人,还有如此漂亮的大学教师一见钟情,我是不是现在就找个地方自杀了?” 吴芳叹息了一声,刘扬回头看见了这个女人眼角的泪水,大吃一惊。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晚上我叫你刘哥的吧,我不是逢场作戏。那么多陌生人,我再放纵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我作为一个中年女人久久压在心底的那份情感被你唤醒了,再加上你是秦梅的人,又是给我介绍对象,我就不假思索地叫你刘哥。我当时有些失控,但那是真正的我,真正的尚且年轻的有着正常人正常欲望的我。我当时来不及多想,反正是来乡下玩乐来的,何不尽兴呢?” 吴芳的手握住了刘扬的手:“你到歧北来当书记,一上任就换干部,歧北十多年来沉寂的一潭死水被你搅活了,我和所有善良的歧北市民一样认为你是一个好官,但仅此而已。那天见到你,你把我这个心死了但又不甘沉沦的女人激活了,我开始有了精神,有了激情,有了活力,我想应该振作起来,至少活出一种漂亮女人应有的风采来。” 刘扬不说话,聆听吴芳的倾诉。 “我现在才真正懂了一句歌词——千年等一回。有的人活一辈子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没有真正被人爱过,尽管可能在事业上有非常了不起的建树,但感情上是一张白纸,一直在等待,可到老态龙钟也没有等来他(她)所想要的那个人。 “二十来岁,就像一缕春风,对所有的花朵都感兴趣,那个阶段的所作所为都是合理的,情有可原;现在就不一样了,懂得了什么才是人间最珍贵的东西。我想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一个理想的配偶是最重要的。” 到了一个小区,是前些年房价没有涨时建成的,绿化相当不错,楼房之间的间距比较大。 “上去吧,我们坐下来聊一会儿!”吴芳满目期待地看着刘扬。刘扬不忍心让这位模特儿样的美人再次掉下泪水,就点了点头,由吴芳搀扶着上楼了。四楼,低层建筑最好的楼层。“这是我父母的房子,两位老人到南京我哥那里去了,我在师范学院有房,但心烦意躁,就住这里了。在那边,我是受人白眼的下等人——四十岁的讲师嘛,而在这边,我是受人尊敬的大学教师。我们这个小区的居民都很好,一家有事大家帮忙,关系很融洽。穷人的聚居地,人情味就浓得多;而那个安居区,住户一个个行尸走肉,原因是绝大多数人是公务员,人情薄如纸,只有个人的小利益,小机关的勾心斗角移植到外面的生活中去了。” 刘扬对吴芳的这个结论深有同感,他到省直机关办事,那些人就是那种不温不火、不理不睬的表情,到人家的住处去,还是那个样子,只有小孩子是充满活力的,与他所在的工厂的热火朝天截然不同。有人说那是职业病,谁也避免不了的。 吴芳住宅的女人味深深感染了刘扬。每一个房间都是暖色调,卫生间摆放着几十种化妆护肤用品,还有鲜花;客厅像男人一样讲究文化品位,王羲之《兰亭序》的拓片装裱后挂在正堂上,右侧是唐寅的山水画的拓片,左侧是怀素的《自叙帖》的拓片,可以当床的米黄色棉质沙发,古色古香的两把雕花太师椅在阳台上;书房比较小,但历史文学书籍占了多数。一张小床上乱放着《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古典书籍。刘扬被深深吸引了,一个女人的空间这样布置,已经十分难得了,秦梅的家不是这样,医学书籍有一些,但只有二三十本,衣服和化妆品远没有吴芳多,并且整个房间杂乱无章,厨房更是一片狼藉,吃剩的菜不倒掉,残存在案板上,碗筷几天不洗。秦梅的答复是没心情收拾。同样的单身女人,对待生活的态度迥然不同,况且吴芳还遭受了秦梅不曾面对的骚扰和屈辱,秦梅一帆风顺地拿到高级职称,而吴芳只是一名讲师……刘扬心底里对吴芳产生了一层敬意。 “你让我看到了你阳光明媚的一面,看到了一位优秀女人应当具备的素养,我今晚没有白来,我的眼界开阔了不少。我那个工厂有不少女领导,但她们的家里和个人的心灵空间不是你这个样子,你比她们优秀得多。我也有在大学当老师的女同学,教授职称,但好像没有你这么条理分明。”刘扬点上一支烟,“不介意吧,我就抽一支。” 吴芳轻微一笑:“抽吧,花蕊不拒绝蜜蜂脚尖上的泥巴。” 刘扬被逗笑了:“你还是一位诗人呢。” 吴芳给刘扬冲果汁。 “于洋的家里就是你这个样子,什么都是井井有条,给人一种知识分子洁身自好的感觉。”刘扬说。 “于洋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但好人没有好命,他的前半生太苦了,但愿现在的这位女人能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幸福!” 话说到这份上,刘扬已不能再提于洋了,就说:“早点休息吧。” “不要走了,你到我的卧室睡,我到小屋里睡,秦梅不会介意的。” 刘扬端着杯子不知所措。 “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呢。我跟你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有限,你就听我把这些话说完吧。” 还能离开吗?刘扬的心留了下来。吴芳说不用洗澡了,你睡吧,明天还有事呢。刘扬不解,问:“你不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吗?”吴芳递过一个红丝绒封面的极其精致的笔记本,说:“我要说的话全在这里,你拿回去慢慢看吧。” 这是刘扬到歧北市来睡得最舒服的一夜,首先是这软绵绵的床,因为不是最高层,本身就不太热;楼房间距较大,空气的对流很通畅,再加上临河,夜深时分倒还有点冷,因此床上就不用凉席。刘扬在这间比较小的卧室里被一股淡淡的有着花香味的香水气侵袭着,心底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四年里没有出现过。老婆在身边时家里是有香水味的,但比这里浓郁得多,他当时很反感这种气味,无数次叫老婆不要洒这东西,如果要换空气,养些花,用真花的香味调节室内空气。一直想到国外去生活的老婆对刘扬的建议充耳不闻,我行我素。这个女人走了,家里的香水味也就彻底没有了,只有男人的一股汗味。曾有女人说你这里男人味十足,但刘扬闻不出来,他和差不多所有男人一样,体味不到男人味是一种什么味。而现在,这里的女人味使他深深地沉醉了,而这种沉醉,在秦梅那里是没有的。 吴芳轻轻地关上门走了,没有了丁点声音,好静啊,市委家属楼没有这么安静,同学那个CS工厂能吵闹到午夜,而这里,十点多钟就没有丝毫的音响,难怪吴芳选这个地方居住。明天还有事,这个笔记本这个时候打开可能会影响睡觉,不如不看。刘扬轻轻地睡了。 一夜无事。次日先是刘扬醒来,凉水洗脸,简单地漱口后,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才发现还不到六点钟。这时,吴芳穿着睡衣出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我不给你做早点,你到市场上的摊点去吃吧,还能了解到你所需要的社情民意;晚上我在这里等你,歧北地方菜。”刘扬看了一眼吴芳:“你还是睡觉去吧,我到街上走一走。” 出了这个居民区,就到了小区的市场。市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不少人在吃早点。刘扬没有胃口,不想吃,就绕过市场到了河堤上。这才是个好去处,晨练的老人、遛鸟的人群,个个精神焕发,不亦乐乎。刘扬顺河堤中跑起来,尽管皮鞋跑步不如运动鞋,但跑步总是好事。他由西向东,再由东向西跑了十个来回,汗水淋漓,身子也似乎轻松了许多。 人群正在散去,谈话的人多了起来。什么是真正的论坛?这里才是。没有人要求你违心地说话,没有人把你怎么样,但这些老人最关心的还是国家大事,并且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痛快淋漓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和看法。由中央到省、到歧北市、到小河区,这是刘扬到歧北市来第一次这么零距离地与百姓在一起,聆听他们的言论。他第一次听到了对他的赞扬声。一位手里握着个收音机的老人说:“这个姓刘的书记是个好人,好小伙,敢来真的,敢碰钉子,这样的干部现在不多啊。”另一位老大妈说:“好是好,就是时间太短了,人家是来过渡一下的,明年省上换届就当副省长去了,他干的事、用的人可能又要给推翻了。”老人叹息了一声,离开了。有一些是赞赏城建政策的,说新上来了一个年轻人,正在搞房地产普查,那些多占房的人,那些有好多铺面的官员就要浮出水面了,据说这也是新书记的主意,可有热闹看了,说不准这又是一个他抓贪官的突破口。刘扬一怔,他怎么不知道秦刚在搞这项工作?这倒是一件得民心、重树歧北市委市政府形象的好事。 刘扬有些兴奋,又跑了两个来回。八点十分了,该用餐了,说好的今天下午去河东区检查工作,上午要去看民工子女学校的事,要定点子的。刘扬回到市场早餐摊点前,一口汤喝进去还没有咽,眼前就闹腾起来。两个穿蓝色制服的卫生执法人员在夺摊主的菜刀、案板、调味品,并高声叫嚷:“取缔了,不要卖了。”刘扬站了起来,看到不远处还有四个年龄大一点的人,这伙人身边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男摊主无奈地双手叉腰站着,女人的眼泪直往下掉。刘扬一边给摊主钱,一边高喊:“把东西放下!”四个人过来了,一个留着一字胡须的男人伸出手指,指到刘扬鼻子上,恶狠狠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刘扬接住了对方的手,压低声音说:“你先站好了。”一用力,对方靠在刘扬身上。其他几个上来了,挥拳甩腿、冲锋陷阵的样子。“想打架是不是?”刘扬说,“来吧!”一个后退了一步,拨打“110”。刘扬放开了为首的男子,大声说:“把你们的头儿一并叫来。”女摊主对刘扬说:“这位师傅,你走吧,你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了,你惹了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一家子还要在这里度日子哩!”卫生执法者站成了一排,站在了刘扬对面,趾高气扬地看着刘扬。很清楚,他们在等公安民警,民警一到,他们将以干扰行政执法的罪名要求警察对刘扬做出处理。刘扬在心里纳闷,我在歧北已经快四个月了,他们当中就没有一个认识我的?跟市委书记对着干是什么后果,难道还不清楚吗? 一位身材高大、长相俊雅的壮年男人走到刘扬跟前,给刘扬一支烟,说:“刘书记,好得很,你今天给撞上了,老百姓需要你为他们做主啊!这帮疯狗在各个市场上行凶已经一年多了,今天你要处理啊!” 围观的人群中一阵骚动,对面的六个执法者顿时傻了眼,刚才还无坚不摧的威严荡然无存。有人想退出去,围观者有意不让。“去哪里去?警察马上到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刘扬喊道。刘扬看到对方安静了下来,便给佟铨打电话:“你到城北小区市场,我被你的执法人员困住了。”一句话让那个指刘扬鼻子的中年男子像燃尽的烟头一般灰暗了下来,口吃着说:“我们不知道你是刘书记,请您原谅!请您原谅!全是我们的错。” “你们是行政执法,我是有意干扰你们的工作,你们错在哪里?” 警察到了。一位手持警棍的年轻警察走进人群中间,问卫生执法人员:“谁阻止你们卫生监督所的行政执法?”刘扬把手举起来,说:“是我。”年轻警察的目光落到刘扬脸上,先是一惊,后就笑了:“刘书记,怎么是你!”“我就不能干扰行政执法吗?”刘扬说,“是你带我到公安局去,还是在这里就地处置?”警察微笑着不说话。 佟铨到了。佟铨的脸色极为难看,真可谓哭笑不得:“刘书记,怎么回事?”刘扬指着眼前的一碗豆浆、两根油条说:“我一口汤还没有喝进肚子里,你的执法人员就开始没收人家的东西了,还说什么要取缔。你看看他们车上的东西。”佟铨挥动着双手说:“我来处理吧,你还有事,我的司机送你到市委吧。”刘扬说:“还是我先处理吧,我的事完了,还要对人家警察有个交代。”刘扬对围观的人群说,“忙你们的事去吧,不要看了。”刘扬回到他刚才坐过的摊位上继续吃早点,叫执法人员说明没收东西、取缔摊点的理由。 主事的执法男子说:“他们的《健康证》到期了,一直拖着不办,我们没有办法才这样做。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取缔他们,而是要他们把证办了。” “一个《健康证》多少钱?”刘扬问。 “不多。” “不多是多少钱?” “几十块钱。” “不是,是一百二十块钱。”一个身穿白大褂、同样卖早餐的小伙子抢先说,“如果就这么一点钱,我们不会有意见,关键是还要培训。从业者都要培训,比如我们小两口,都要去,三天时间,每人交九百元的培训费,还要体检。体检要交三百元,一个人总共一千四百元。这培训嘛,就是收钱,他们讲的我们都知道,就是卫生监督所的工作人员把发给我们的教材念上几章,再没有别的。其实就是为了收钱,说难听一点就是敛财,不要脸的敛财。” 刘扬看着摊主两口子的脸色:“是这样的吗?” 男摊主说:“培训是全天的,我们就得歇三天。再说这九百块钱太多了。我们不想交,就拖了下来。” 刘扬的早餐吃完了,问警察:“你们两位也听清楚了,你们看我有没有错。有错,我跟你们到局里去;如果情有可原,我是不是就不去了?”两个警察笑了,一个说:“刘书记是为老百姓好,是为民做主,没有错。我们回去了。”这小伙子还给刘扬敬了一个礼。刘扬站了起来,握手说:“你们辛苦了!再见!” 回过头刘扬对佟铨说:“这六名执法人员,停职检查。这件事,你今天就研究解决。我的意见是:《健康证》工本费不超过二十元,体检是必要的,但象征性收点钱就行了,培训工作既然是这个样子,就免了吧,卫生方面的常识和国家的新规定,你们集中人员和时间做好宣传,再督促落实,不要再揩老百姓的油了。服务型政府,是需要我们的职能部门上门服务的,而现在依然是官老爷的一套,是高高在上的管理者,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你看着办吧。我要的是这些从业人员安居乐业,心情舒畅地让市民吃上好饭,而自己能够发家致富。” 佟铨点头称道,围观的从业人员和就餐者鼓掌叫好。 刘扬要离开,一位中年人唯唯诺诺凑上前,怯怯地说:“刘书记,您能不能把我们的低保问题解决一下!”歧北居民一般不说“您”字,说出来拗口,很别扭,这位求书记办事的人出于对刘扬的尊敬,就拗口地别扭地说“您”。 “你是怎么一种情况?”刘扬躬下腰将手搭在中年男人的肩上问。 “我是造纸厂买断工龄的下岗职工,也是这里的拆迁户,领过一年的低保,前年给取消了。您能不能帮我给恢复了,我家里的情况确实不如他们说的那么好,需要这笔钱,至少一家人一个月的菜钱就有了。” “谁取消的?理由是什么?”刘扬问。 “社区主任,他说我们两口子卖早餐,一个月的收入好几千块钱,不该享受国家的这分馈赠。” “你这样的情况有多少?” “我那栋楼上有几户,都是我这样靠卖力气挣钱养家糊口的。” 前面给刘扬说明卫生监督实情的小伙子又站了出来,大声说:“刘书记,黑着哩!不跑不送,根本弄不上;弄上了,过年过节不去就给取消了。人家开进口车的那些发了财的人才是领取低保的大户,人家跟我们这里的大学生社区主任是哥儿们。” 刘扬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如果刘书记你现在有时间,我陪你到我们社区去看,拿上他们的花名册,对照上十来户,你什么都明白了。”小伙子笑着说。 于洋和小何来了。在河堤上跑步时于洋电话问刘扬在什么地方,刘扬说在北城河堤上。于洋走过来说:“都九点了,好多人都在市委大院等着你呢。”刘扬说:“通知他们,到北城社区来,这边的事完了我们就商量那件事。这里的困难居民竟然领不到低保?” “奇怪吗?”于洋笑了,“普遍得很啦,刘书记,党中央的一片好心在下面,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就变样了,不过群众还是好的,他们清楚是谁在拿公家的钱肥个人的腰包。”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刘扬责怪起来。 “什么事不能让你一个人来干吧!”于洋说。 “这事我今天就干。” “好啊,那我跟你再说几件。马路上打扫卫生的这些穿着再就业工作服的人,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二百六十元,有人戏谑他们说是‘二百五’。你说,这二百六十元合理不合理?整天那么辛苦,每天才八块钱的酬薪!” 刘扬不说话了,看了看地面,再看了看对面的楼群,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于洋的脸上。“这两件事你来解决,我跟着,我看看你这个纸上谈兵的人怎么处理这些实际问题。”刘扬诡异地笑了。 “我跟你相比,处理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洋信誓旦旦地说。 小伙子收拾停当,引领刘扬、于洋、小何到北城就近的一个社区。社区是个新楼,装修比较讲究,办公设备全是新的,工作人员清一色年轻人。刘扬、于洋、小何都没有说话,卖早点的小伙子说:“把你们的领取低保的花名册给我看一下。”一个打扮时尚的女青年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笑意,说:“你没病吧?发烧了是不是?我这里可没有柴胡、安乃近和病毒灵!”小伙子不生气,说:“快拿出来,有人要看的。”“那是随便看的吗?你真有病呀!” 于洋终于出马了,问女干部:“你认识他吗?” “门口卖早点的嘛,炸的猪油酥饼和荷包蛋挺好吃的。”女青年说。 “他有低保吗?”于洋问道。 “他那么多钱,还要低保干什么?他一个月挣下的钱我半年的工资都没有那么多。” 于洋指着刘扬说:“你认识这个人吗?”女干部看着刘扬摇了摇头:“面熟,但说不上名字。”于洋说:“我们是市委工作人员,要看你们这个社区领取低保的居民的生活情况,请你先把名册给我们,行不行?” 女青年纳闷起来,自言自语道:“市委的,办事处没有说今天市委要来人检查这项工作啊?我问一下办事处再说。”女青年站了起来,要打电话。于洋阻止了她:“这一位是市委书记刘扬,我是市委副秘书长于洋,这位是刘书记的秘书小何。我们都是真的,不是假冒的。我们现在搞工作一般不会层层发通知先让你们准备。你可以给张勇书记打电话,问张书记刘扬长什么样,对照检查无误后配合我们的工作吧。怎么样?”“好吧,我先把我们社区的书记、主任叫来。” 年轻的社区书记、主任两个人进来了,非常热情。很显然他们——一男一女——认得刘扬,慌里慌张怪罪这个女干部早不说,让刘书记遭此无礼。于洋一挥手,说:“没有繁文缛节,就一领取低保的名册,给我们,你们忙你们的事,我们就走了,过两天由小何给你们还回来。就这点事。”书记、主任面露难色,没有要给的意思。“不给是吧?小何,你留下,刘书记和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和这位好小伙在这里等,人不够的话从市公安局请几名警察来陪你们俩,十一点我们准时到这里接你们。一句话,拿不到这个名册你们不得离开。”于洋看了一眼刘扬,率先出门。刘扬一直没有说话,跟于洋走出那间办公室。 刘扬、于洋的离开,反而使问题迎刃而解,主任夺门而出,挡在刘扬和于洋面前,诚惶诚恐地说:“现在就给你们,现在就给你们。”于洋面无表情地说:“给小何。”两个人就此下楼。 韩霞、汪江涛、张永生、张孝娃已在马路边上等了一阵子了。刘扬跟谁也没有打招呼,上了张孝娃的车。几辆小车向城西驰去。 歧北通用电器厂厂区,没有多少人,荒草凄迷,倒是阳光明媚,空气清爽。汪江涛说:“改造两个车间,可以形成十六个教室,改造四栋办公平房,形成八个较大的教室,一所简易的民工子弟学校就有了。” “这是谁的主意?”刘扬冷若冰霜地问。 “我的主意,我看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安静、没有污染,有现成的房子,短时间内可以改建成一个像样的学校;另外这里有大片的荒地,建几栋家属楼,卖给在歧北经商搞实业的民工,生活和子女上学的难题都解决了。”张孝娃说。 刘扬的脸上出现了暖色,淡淡一笑:“韩市长,你的意见呢?”韩霞说:“我们早就一致通过了,就等你拍板呢。” “我同意。让田市长也来看一下吧。如果老田没有异议,马上动工,改造按新建校舍的标准进行,绝对保证质量。分两步走,先改造,解决燃眉之急,后大规模建设,建设一所现代一流的学校,让那些为我们歧北市没日没夜工作和贡献的外地朋友的子女成为栋梁之材,一个一个都从这里飞向全国的重点大学。我同意张经理的意见,在这里建几栋二十层以上的家属楼,全部卖给这些人和民工,形成一个新的生活区。这事于洋跟秦刚尽快联系。” “田市长已经看过了,他很高兴。”韩霞说。 “那就开工吧。把那位开川菜馆的老板娘也请来剪彩,报纸、电视都要报道这个事,让全体歧北市民知道我们的承诺已经兑现,我们说话是算数的。” 小何拿到了所要的花名册,在马路边上等刘扬发话。电话打到于洋手机上。于洋说你们俩等着,我们这边的事完了,正赶过去。刘扬留下了张孝娃,说我们中午聊聊天。 小何和小伙子没有挪地方,而社区的两名负责人就在不远处,身边还有办事处的领导。刘扬让于洋先下车,于洋没有谦让。于洋对小伙子说:“我们今天中午走访几户人家,两个极端的,即最困难的和最好的。” 一行六个人(连同司机)走进居民区,小伙子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地走在前面。他在一处阴凉下停下脚步,对着一群老大妈说:“市委刘书记看我们低保户来了,你们有什么话赶快说吧。” 刘扬的脸上转过些许喜色,声音柔和地说:“我是刘扬,今天抽空来看看小区的情况,了解一下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困难,就直言不讳、直截了当地对我讲,能够解决的我一定解决好,暂时解决不了的,我们积极创造条件尽快解决。” 所有的老大妈都站了起来,其中有人说:“活了一辈子,头一回这么近地和市委书记面对面说话,现在的政策好得很,没啥要求的。” 刘扬问:“社区的低保发放公平不公平?” 老人们高涨的情绪立刻落了下来,有人叹气,有人直说:“还算公平吧。” “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你们说实话吧。”刘扬十分诚恳地说。 “刘书记今天早上把卫生监督所的那帮光收钱不办事的人收拾了,现在又来管这个事,我们居民要配合。”小伙子说。 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妈说:“不瞒你说刘书记,现在这世道,或者说现在这些年轻人,我们这一代老骨头实在看不下去啊,多好的政策在他们手里就变样了。原来不叫社区,叫居委会,两个我们这样的老婆子跑前跑后,一个月几十块钱,办啥事都公道,最怕人家说三道四;现在是十几人的社区,是拿着一两千元工资的大学生干部,有文化、有水平,就是不按政策办事,还有理,还理直气壮,你爱说什么说什么,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的钱都敢拿。” 老人喝了一口自己瓶子里的凉开水,继续说:“他们说的低保户,就是家里一无所有,现在哪有这样的家庭?每一个月还要打扫卫生,还要本人来,家里人不能代替,这不是欺负人吗?好不容易找个活干,你跟人家老板说你回去参加社区的卫生大扫除,人家还要你再上班吗?这是明的,暗的就是要送东西,至少过年要去,不去就别领了。刘书记,今天你来了,你就为这些下了岗、失了业的可怜人评评理吧。” 刘扬看了一眼于洋,对老人说:“不光这些,还有不公平的问题。听说一些开着进口车的人也在领低保?” “人家早就不住这里了,只是户口没有迁走,房子租出去了,你们现在找不到人的。”另一位老人说,“这些人早年也是下岗工人,现在发展了,不该领了现在还领着。还有更让你气愤的,就是那些当干部的,他们也领这笔钱,你说可恨不可恨?一家子一个月收入四五千元,还厚颜无耻地占国家的这点便宜,简直跟禽兽一样贪婪!” “回吧,回去了想对策,你一个人完不成这任务。”刘扬对于洋说。 “趁热打铁,必须从这个小区查个水落石出,从严从重处理责任人,算是这项工作的一个开头。”于洋不走。 “你需要人手,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问题查清楚,现在这个样子不行的。还是先吃饭吧。” 刘扬和于洋的对话老人都听到了,就有人说:“如果不嫌弃我们的条件差,中午到我家里吃吧。”刘扬欠了欠身,说:“各位大娘,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没有脸面在你们家里吃饭,待这个问题解决好了,我们再来说吃饭的事。这么大一个小区,按照名册去查,几个人不行,我们回去得想出一个办法来。你们聊吧,我们走了。”老人们目送刘扬拖着有点疲惫的脚步走出她们的视野。 张孝娃找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刘扬让小何带小伙子及司机到一个小包间去吃,他们三个人聊了起来。 “张经理,我有些累啊!”刘扬说,“教育、城建、卫生三个系统出现转变,一中有了吴芳后我还有点成就感,我看到了这个城市开始了新的变化,我们干部的作风也在变。而今天早上我才发现,只是我换了几个人,啥都没有变,一切照旧。我的心情你们俩看到了,我在通用电器厂说话时有气无力,刚才在这个小区可以抓出来几个典型的,但我想这个事我们市委不必管得那么具体了,我们就是挣死累死那又怎么样?各县区自己查,我们复查,他们先处理他们的责任人,我们复查后我们再处理,抓上几个,看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还怎么跳?” 刘扬续上一支烟,看着张孝娃说:“我原来对中央首长说的腐败问题有其复杂的一面一直持怀疑态度,我认为那有什么复杂的,冒出一个砍一个,不长时间就没有冒的了,有什么难?今天我才把这个事弄明白了。你们俩说,复杂性在什么地方?难在什么地方?” 于洋没有吭声,张孝娃说刘书记你说吧。 “年轻人的思想观念问题,无处不在的以身试法的问题。”刘扬说,“你们俩看今天的两件事,卫生监督所自己制定政策,自己执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用职权敛财,并且是暴力推动,穿一身‘蓝皮’就是执法者,谁也奈何不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年轻人,我想绝大多数是受过教育、有一定学历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犯国家大法的事,为什么敢做?再说这低保的事,老人们极力维护公平,年轻人为所欲为,该享受的没有享受,不该享受的舍我其谁地享受着。你们说,人的贪欲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如此地放纵?如此地肆无忌惮?”刘扬感叹,“现在的有些人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 几碗面条、几碟小菜下肚,刘扬平静了一些,叫来了小伙子,问他掌握多少情况。小伙子说,歧北市最大的建材商何小宝就榜上有名,城北办事处的领导也名在其中。小伙子指给刘扬看。 “下午我不去河东区了,我把这几个人的事弄清楚。”于洋说。 刘扬轻淡一笑,说:“杀鸡焉用宰牛刀?小何,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向王凌要人,请他派市、区两级纪委的精干力量,从今天下午开始,彻底地把北城办事处的这个低保问题查清楚,小伙子你如果有时间的话,陪上他们,事后我们市委要重奖你。” 小伙子说不用重奖,把这些害群之马绳之以法就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小何说没问题。刘扬最后对张孝娃说:“马上动工吧,干得漂漂亮亮的,让老百姓看到我们的诚意,让建筑行业看到诚信的力量和前途。开工仪式田市长参加,我到县上跑一圈,我就不参加了。”张孝娃说随你的便,建筑质量上的事你放心,工期也不会延误。 第十章 西边日头东边雨 车开往河东区。这是歧北市十三年前修的第一条高速公路,当时已有豆腐渣工程,但这条路至今完好无损,比起这几年歧北修的短命的新材料新政绩路,简直是天壤之别。 刘扬问司机:“时下的上帝是谁?”司机说不知道。刘扬问于洋。于洋说:“钱!”刘扬拍了一下于洋的大腿,说:“知我者,于洋也。”刘扬又说:“你看卫生监督所这事怎么处理?”“马上进行审计,严肃查处责任人。”于洋极其认真地说。刘扬拿起了手机,拨通了审计局局长的电话:“我是刘扬,你现在就带人去市卫生监督所,一个组对这个所的财务进行全面彻底的审计,另外一个组专项审计他们在《健康证》的收费、食品卫生培训和对食品经营者行政处罚方面的收支情况。时间在一个星期内,不能姑息养奸。” 刘扬又拍了一下于洋的大腿,说:“你这个主意好,能够快刀斩乱麻,也给其他系统一个震慑。” 于洋平静地看着前方,平淡地说:“你应该给王书记打个电话,让王书记支持小何的工作。” 刘扬躺下了身子,说:“老王会打过来的。” 河东区是歧北市八个县区中各方面的条件最好的,所有的乡镇都在铁路沿线,农业的商品化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这几年区委工作的难点在城市再就业上。歧北百分之六十的工业在河东,而现在真正能够开工生产的企业只有原来的两成多一点,大量的失业人员生活困难,曾经让所有人羡慕的产业工人今天成为社会的最底层者,但是真正把再就业工作放在心上的干部并不多,会议多于实际行动,数据基本是捏造出来的。因此这个区最近几年的主要领导没有被提拔——以往河东区的书记区长都上台阶,二三十年来歧北的地委书记、专员都曾在河东区主政过。刘扬想看看这个排头兵的当家人现在有什么点子让城市就业问题、老工业基地振兴问题有个新的起色。 刘扬没有在街上停留,下了车径直走向区委大院。曹昆仑没有在外面迎接,会议厅早已坐满了区四大班子成员。刘扬走进这个金碧辉煌的会议厅时极其严肃,阴沉着脸,迈着均匀稳健的官步,没有跟任何人握手,也没有跟曹昆仑打招呼。四个月来那个没有一点官架子、看不出与其他工作人员有什么神态区别的刘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官气十足、不苟言笑的酷吏形象。 刘扬先喝下一口水,然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这是我作为歧北市委书记的身份第一次来河东,以前在工厂时常来,那个时候的任务简单易行,而今天不一样,我的肩上有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担子。先不听区委总体的工作汇报,曹昆仑同志最后说,其他同志先说;说成绩也行,主要是说解决问题的办法和途径,目标是什么。”刘扬没有介绍于洋。 没有人说话。 “分管农业的副区长先说说农业方面的情况。”刘扬温和起来。 一位四十位左右、头发梳理得油光可鉴、白色衬衣红色领带的中年人捧起准备好的材料,有板有眼地朗读起来。读了五分钟,刘扬敲了两下桌子,说:“你准备用多长时间把它念完?”副区长停了下来,不说话。“我问你呢,你听不见吗?”会议厅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我前面已经说过我的责任和此次到区上来的目的,而你用了五分钟还没有谈到思路上,我没有时间再听你绘声绘色的材料朗读。你现在回答我,河东区现有多少耕地?有多少牧场?有多少牲畜?有多少商品猪?有多少农贸市场?有多少农民经纪人?有多少农技协会?”副区长只说了耕地面积,其他的不知道。刘扬没有愠怒,继续问:“铁路以南为什么郁郁葱葱,而以北除了庄稼就是不毛之地?种不活树吗?”副区长的额头汗水涔涔,脸已经成了猪肝色。“区长同志替你的副区长说吧。”区长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明显是现场编出来的数字。对一半是绿色一半是黄土的生态环境问题,区长的解释是北山人多地少,几乎没有没耕地的地方。“庄稼都长到沟里去了吗?路边呢?河边呢?没有耕地的山坡上呢?”刘扬的声调提高了好多,区长的汗水也出现在额头上,曹昆仑坐不住了。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什么专业?”刘扬问。 “歧北农校农学专业。” “原来是干什么的?” “当过乡长、乡党委书记。” “怎么上来的?谁提拔你当这个副区长的?” 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 “是你吧,曹书记?”刘扬看着曹昆仑。 “不是我提拔,是市上提拔起来的。”曹昆仑说。 “分管再就业的副区长同志,你说吧。”刘扬平静地说。 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高个头男子站起来点了一下头,以示对市委书记刘扬的尊重——还是念稿子,不过速度太快了,听的人跟不上他的节奏。 “你能不能不念你的材料,口头说?”刘扬说。 “我们区委区政府十分重视再就业工作,把它列入了重要议事日程,摆在突出位置常抓不懈,取得了明显成效……” “说具体做法和具体数据。”刘扬说。 “主要是培训,增加就业岗位。” “什么样的培训?培训期有多长时间?由谁来主讲?现在办了多少期?接受培训的人达到了什么水平?能干什么样的工作?你们增加的就业岗位分别有哪些?”刘扬一口气提了七个问题。 “各种培训都有。培训期可长可短。我们基本都是请专家来培训。截至目前大概办了六十多期。接受培训的人大多都能找到新的工作。我们增加的岗位有城市管理、环境保护等等。”这位副区长的额头也同样有了汗珠。 “你再具体点。各种培训具体包括什么?哪里的专家?什么级别的专家?重新就业了的下岗工人在哪里实现了再就业?在干什么样的工种?能拿到多少钱的工资?” 副区长口吃起来,语无伦次起来,逻辑混乱不堪。 “河东区再就业工作的思路是什么?”刘扬问。 “全方位加大培训力度,让所有下岗失业人员找到工作。”副区长回答。 “是这样吗?”刘扬问曹昆仑。曹昆仑点头称是。 刘扬看了一眼于洋,于洋看到刘扬在看他,便侧身看刘扬。刘扬对河东区各位领导说:“这位是我们市委的副秘书长于洋同志,许多方面是我的老师,现在我请他来谈谈你们再就业工作的思路对不对。于洋,请吧!”刘扬面带微笑做出一个手势。 于洋站起来向大家鞠躬,坐下后说:“刘书记将了我一军。我只是一名普通工作者,不是他的老师,在各位领导面前还是一名学生,不敢妄自尊大地妄加评论区上再就业工作思路的正确与否。再就业工作,不光在河东区是一大难题,在中国,在全世界也是如此。就业是衡量一个国家、一个政府工作成绩的主要指标。就我市而言,我的看法是培训是必要的,但不是根本出路;要让工交商贸行业的失业者重新就业,关键在于有没有工作岗位。这些岗位从哪里来?我的看法是从发展中来,从新的企业中来。分门别类地说,商业职工的再就业相对容易一些,他们早就是经商的,只要有些本钱,他们就可以自己搞,交通运输企业的下岗工人现在大多也搞老本行,跑长途运输的,跑出租车的,都有,并且日子过得还不错;最困难的是工厂里的下岗工人,他们会干工业技术活,不会经商,不会开车,到社会上一抹黑,不是自己本行或专业的事干不了。工厂下岗工人是失业人员的主体,解决再就业问题的重点在这些人,难点也在这里。对这些同志怎么培训,也是难题。我的观点是立足当前,放眼长远。立足当前,就是要解决这些人的吃饭问题;放眼长远,就是要发展工业。作为政府,给这些工厂工人一定的公益岗位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要为这些人提供一个干事创业的社会环境。结合河东区的实际来说,就是振兴我们的工业企业,让它复活,让它壮大,让新兴的工业企业遍地开花。计划经济时期,河东区有一百多家工厂,现在生产的尚不足二十余家,这二十余家中有多一半前十年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而现在复活了,怎么复活的?把钢用在了刀刃上,用能人。两家上市公司,哪一家没有停产过?哪一家不是能人拯救了企业?实事求是地说,一个城市人才最集中的地方是工业企业,只要我们给这些人才提供干事创业的环境,他们就会干出一番事业来,而我们党政机关最本职的工作就是为企业服务、为人民群众服务。我想,只要我们把喊在口头上、挂在墙壁上、印在报纸杂志上的各种承诺落实到实际工作中,再就业工作就不会是难事,振兴老工业基地就不会是纸上空谈。” 刘扬率先鼓起掌来,对面的河东区四大班子干部举起了双手,或轻或重地拍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刘扬问副区长。 “陈雄。” “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毕业?” “XX师范大学经济系。” “工作多少年了?” “十四年。” “你有背景吗?”刘扬突然这么一问。 陈雄红着脸摇摇头:“没有。” “师范大学毕业,本该不在行政上呀?十四年工龄干到副区长的岗位上,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干过让上级特别赏识的工作?” 陈雄沉默。曹昆仑冷冰冰地说:“陈雄是我们河东区的常务副区长,不到四十岁。他是原市委常委、小河区区委书记陈彬同志最小的儿子,当过老师,后来就调入市委当秘书,秘书当完后到我们区上任副区长。” 听曹昆仑这么一介绍,刘扬对陈雄很清楚了。他面对这么一个不称职的副区长,现在心底里平坦了下来,并对自己说:陈雄该挪个地方了。 于洋一听是陈彬的小儿子,本能地另眼相看了,他坐直了身子,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分管教育的副区长同志,你们区上校长带课的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了?”刘扬问道。 “都解决了。”一位女同志站了起来。这就是杨哲说的马兰,刘扬着意看了一眼。这个马兰非常显眼,头发比于洋的还短,穿一件领口很低的短袖衫,没有胸罩,一眼就可以看见肥大的乳房,眉毛很细,修造得很讲究,口红是紫色的,有星星点点的光在闪耀。 “我明天要到乡下去,如果没有解决彻底,你怎么办?”刘扬问。 “真的已经全部解决了。”马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 “只要还有一个,我就撤你的职。”刘扬斩钉截铁地说。 “我以党性作保证。”马兰笑盈盈的。 空气在继续凝固,刘扬不说话,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着。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刘扬低沉地问:“河东区的希望在哪里?”刘扬环视了一周,说,“谁都可以说,这个问题是给在座的大家的。” 没有人说话。 于洋靠在了皮沙发的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歧北市自然条件最好的区,工业基础最雄厚的区,商品经济最发达的区,人口素质最高的区,怎么就有这样一支领导干部队伍?曹昆仑书记,你说说,你们是怎样一支力量?”刘扬看着曹昆仑的眼睛发问。 曹昆仑站了起来。 “坐下说。”刘扬温和地说。 “刘书记,我首先检讨自己的无能。我是秘书出身,是原歧北地委的秘书,后来到河曲县任县委副书记、县长,因为农田水利建设搞在了全市的前列,就调到河东区当区长。河东区跟河曲县不一样,河曲县民风纯朴,群众吃苦耐劳,从那里走出来的干部有着他们父辈的憨厚和耿直,做事踏踏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很少有名利之徒。市上派下去的干部受当地群众的感染,都把做事放在第一位,因此在河曲县工作,干什么事都能雷厉风行,什么工作都可以达到事半功倍。河东就不是这样,这里虽然富裕得多,文化也相对发达,但民风复杂,社会治安非常不好,地痞流氓殴打群众、干部的事时常发生,八十年代铁路沿线有一个‘铁道游击队’,盗取火车货物十分猖獗,在全国都很有名;而干部队伍的状况就更让人无法理解,在河东人的心目中,当干部,尤其是当领导干部,就不是什么做事,就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高高在上,高人一等,是享受,是役使他人。如果仅是区委、区政府这一层面上的县处级干部是这样,我们治理起来还容易一些,现实情况是差不多所有的河东干部都是这种思想观念,连百姓都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的子女大学毕业了,千方百计要进党政领导机关,最好是区委,其次是区政府,最不行进个区直部门,当干部,当干部的目的不是做事,而是做官,做封建老爷一样的官员,要有尽有的官员。刘书记你如果不信,你就问于洋秘书长,是不是这个样?河东区乃至小河区的市民都是这个思想,给女儿找对象讲究门当户对,地级对地级,县级对县级,对不上的,出身寒门的,最好也找个在市委、市政府或区委、区政府当干部的小伙子。也就是说,河东区的干部不干事、只贪图享受不光是一种社会现象,可怕的是它有深远的社会思想根基。在座的各位区领导干部,没有一位是我提拔起来的干部,我就是一只老虎,一头狮子,面对这么一个状况,我能自保就不错了。” 于洋对刘扬说:“可不可以吸一支烟?” 刘扬笑了:“这你要问曹书记,这是在河东区啊!” 曹昆仑也笑了,双手给刘扬一支烟,同样双手给于洋一支烟。于洋赶忙接住:“曹书记怎么这样呢?折杀我也!”曹昆仑说:“兄弟你来河东吧,我给刘书记当一个副秘书长去。” 刘扬心头一惊,继而想不妨这样,让于洋来河东区干一番。 刘扬吩咐把门窗打开,大家放松一阵子。 曹昆仑接着说:“我当区长那段时间,迫于我的脾气,下面还能干些事,尽管我决定不了他的政治前途;我当了河东区的书记以后,本想把这个只享受、不干事的‘官念’给变一变,把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撤下来,结果是什么?结果是有人要撤我的职。我想那你就撤吧,人家还不撤,说什么要爱护干部,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以批评教育为主,以团结合作为主,不能意气用事。既然走不了,那就调整吧——我一个区委书记,只有调整区直部门和各乡镇领导干部的权力,我还能干什么?刘书记,如果你连我的职都撤不了,你被省上的若干绳子吊着,你在歧北怎么工作?” 刘扬点了点头。 “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不但提一个副区长没有我什么事,就连区教育局、人事局这样的部门一把手都是市上的大员——我得罪不起的人给我下命令——不是打招呼,人家拿着省上领导的信件——慰问信——说你们区上有一位十分优秀、不可多得的人才,要重用,可否安排在教育局当局长,或者当个分管教育的副区长。这样优秀难得的人才,省上领导为何不提拔到省上去,而要在河东这地面上就地提拔呢?”曹昆仑来了气愤,开始敲桌子。 “刘书记,你到歧北来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到了,歧北市数百万人民群众感谢省委给我们派了这么一位好领导,你身边也有了我们歧北市成长起来的好干部,现在就把于洋派到河东区来吧,其他同志都是实职,于洋还是一个虚职,让他来干吧;我这个已经五十一二岁的老头到市上哪个部门当个副职尽一分党员干部的职责吧。”曹昆仑恳切地说。 “如果刘书记你免我的职,我今晚用我的工资请你吃河东最好的饭菜,喝我珍藏了二十年的好酒,如果还让我这个没有了个性、死蜂占巢的老家伙继续在这个重要岗位上混下去,你就还是直接去一线调查研究吧——不过我想你刘书记不会见死不救,救我这么不求上进的干部,救歧北市最好的一个区。” “你怎么早不提出调整你?”刘扬问道。 “我提过多次,人家不批。最后一次领导说你这个人比较忠厚老实,让你到人大政协么你年龄还不算大,调到市直部门么有点亏,先待着,到五十五六时,到人大当个副主任吧。你来了,我提出来你可能不高兴,再则我想你一定会来河东,看了实际情况一定要发火,责问我,我这不就跟你说了嘛。” 刘扬看了一眼于洋,问:“愿意来河东吗?” “我只是纸上谈兵,没有实际工作经验,这个位置还是让曹书记在河东发现的人才来干。大家都知道,刘扬书记用人不看学历,不看资历,不拘一格,唯才是用,我想六十万人口的河东区,真正的人才至少有几万吧,曹书记应当举荐河东区的同志。另外我想曹书记不想现在就把河东区的‘印把子’交给另一个人吧,你这么一位曾经是歧北市雷厉风行、雷霆万钧的区委书记,不会就这么黯然失色地退下去吧。”于洋说。 刘扬的眼睛里发出明亮的光芒,期待曹昆仑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答复。 “主动让贤也是一种美德,想必我们的大才子于洋肯定知晓我国历史上那些名满天下的让位让贤的圣贤之人,我这个班长你于洋接了是我一辈子最荣幸的事之一。河东区肯定有数以万计的人才,这不会错的,但是在干部队伍当中,我的确没有发现一个像于洋一样的人才来。我也下基层,也到学校里、工厂里去,有时也有意看看年轻人的表现,但没有发现特别与众不同的。于洋你如果不学马列,不在你的办公桌上展现出你的个性来,刘书记能发现你吗?而在河东,像你这样能够坚持你的理想境界、坚守你的独特天地到四十岁左右的人我至今没有见到。一个人能够在正道上默默无闻、不为他人左右地走上一辈子,这个人即使没有干成大事,他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敬重你这样的人——于洋,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曹昆仑振振有词。 “这个事下来再说,在座的各位还要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尽职尽责。”刘扬说,“不打招呼深入基层有些干部说是给老百姓看的,是作秀,明确说了要下来了解工作情况,解决问题,你们都做了准备,但是,提到工作,哪一位是及格了的?没有几位。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掌握,还谈什么成绩?马兰同志,我给你一个面子,河东区校长不带课的问题现在是不是完全彻底地解决了,还不好说,因为现在是假期,开学以后我们彻底检查以后再来下结论,你今天说都解决了,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啊——女同志比我们男人脸皮薄,就不批评你了,希望你给女同胞增光添彩,理由是区政府好多副区长,就你一个女性,或许你的才华能够胜任更高级别、更繁重的工作任务,但你现在还是我们河东区的副区长,一定要把工作干好,干出色,然后回家像常香玉一样对老公唱豫剧——‘谁说咱女子不如男!’” 刘扬最后的话引来一片笑声。 还有些时间,刘扬让区人大和政协的同志提意见。这些年纪并不大的人没有一个提意见,尽是溢美之辞,刘扬听着不舒服,正像某些报刊杂志说的那样,在正式场合,在领导参加的会议上要听到真话不容易。于洋再一次靠在沙发上休息,出于礼貌,刘扬坚持听完了这些曾经也是实权在握的各色人等的高谈阔论。 该到吃晚餐的时候了,刘扬说:“我们不走了,在河东区吃工作餐,我们三个人(包括司机)按规定交餐费。” 放出了口风的曹昆仑很轻松,说:“我请客吧,我三千多的工资,请刘书记和于秘书长吃一顿饭还是可以的,其他同志就回家去吧,愿意凑份额的我不拒绝。” 谁敢走开?河东区的“男一号”说了这样的话,近三十人都不走了。 这是河东区四大班子第一次如此整齐地出现在河东的大街上,刘扬走在中间,于洋在后排,经过步行街时身穿黄马夹的马路清洁工人正在清扫街道。刘扬问曹昆仑:“这些人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曹昆仑说:“低得可怜,二百六十元。”刘扬停下了脚步,吃惊地看着曹昆仑:“真是这么低吗?”“我怎么敢哄你呢?”“谁规定的?”“市委常委会。”“从哪里开支?”“城市建设税费里。”“你们区上这笔开支所占比重怎么样?”“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么说有增加的空间?”“有,但我们不敢动,我们增加了,其他县区怎么看我们?市上领导兴师问罪怎么办?”“你想增加吗?”“我都想了好几年了。”“增加多少?”“一倍。”“一倍也不多呀。”“五百二就可以吃饱饭。”“好吧,这个事我来做,明天就下发通知。”“不开会吗?”“不开,有些事用不着开会。”“好,刘书记,我今晚给你敬茅台酒。” 河东区南岛大酒店——三星级饭店,刘扬被请进贵宾厅,二十人的大桌,四大组织一把手及常委按排名落座,于洋坐在了刘扬对面。一切就绪后于洋发现马兰与刘扬只隔两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刘扬,非常得体地面带着微笑。 真是茅台酒,曹昆仑率先站起来,说:“这是我到河东区工作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我今天要喝醉,一醉方休,待明天醒来,于洋老弟就在这里主政了。请——刘书记,为了河东区的明天,我先干了。”一只高脚杯,满满一杯酒,曹昆仑全灌了下去,把杯子挂了起来,然后双手端起一小杯,敬给刘扬。刘扬接了酒杯,曹昆仑又是一高脚杯,待刘扬喝完,曹昆仑又喝了个底朝天。于洋看着没有动,这种场面于洋见过几次,也是下级敬上级,也是大杯对小杯。曹昆仑将目光投向于洋,还是一高脚杯。曹昆仑对于洋说:“老弟,我爱你,我爱你这样像松柏一样不畏严寒、不惧风霜雨雪的人才,我先干了。”曹昆仑一饮而尽。“我喝多少?”于洋站起来问曹昆仑。“你随便喝一点,一小杯我不嫌少,一大杯我不嫌多。”于洋拿过一只高脚杯,倒了半杯,说:“曹书记,我只有二两的量,为了能认得家门顺利回去,我喝半杯,怎么样?”曹昆仑含笑点头,于洋慢吞吞喝了下去,表情已经有些狼狈了。 曹昆仑敬酒完毕,区长要敬,曹昆仑说:“刘书记还没有吃一口菜呢,过一会儿吧。”区长面带窘态坐了下来。 吃饭是一个聊天的过程,刘扬没有说话,他在倾听曹昆仑的倾诉。在河东区,在这个豪华的包房里,除了刘扬和于洋,曹昆仑依然还是老大,区长和其他人都不说话。曹昆仑不说话,其他人尚不敢向刘扬敬酒。热菜吃得差不多了,曹昆仑说各位同仁向刘书记、于秘书长敬酒吧,这时餐桌上的气氛才活跃起来。先是区长,给刘扬斟酒,一小杯,自己是高脚杯倒满,待刘扬端起酒杯,区长先干为敬;还有第二杯,还是一高脚杯倒满,先干为敬。刘扬很注意他们给于洋的敬酒,很显然,对于洋是应付了事,绕一下就行了,喝不喝都不管,有的人看于洋都是应付了事。刘扬一边应付,一边看曹昆仑的脸色。曹昆仑注意到了刘扬的举动,冲刘扬淡然一笑。 里面人的敬酒完毕,外面的人进来敬酒,刘扬应对如流,于洋还没有醉倒,但明显已经支撑不住了。刘扬问曹昆仑:“喝了多少瓶了?”“几十瓶了。”曹昆仑很随意地说,“这样的场面并不多见,今晚都是大家凑份子,酒虽然是茅台,但不是一个规格型号的,各拿各的。刘书记你可以看看。”刘扬起身让服务员给他看酒瓶,服务员说不一样。刘扬问开瓶费多少?服务员说区委招待的酒会不收服务费。“真是你们自己掏腰包?”刘扬问曹昆仑。曹昆仑说不会有假。刘扬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百元钞票,放在餐桌上,说:“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算作我们三人的份额,不够的话,下次补上。”曹昆仑笑了,说:“是我们河东区的干部凑份子请您刘书记、于秘书长吃饭,你们掏哪门子钱?”刘扬说:“今晚我高兴,你看你们都是用高脚杯敬酒,我非常感动!收下吧,咱们都是人,平平常常的人,只是各人的命运不同,才出现社会地位的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分工不同,人格是一样的。”曹昆仑的脸色不好看了,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这个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副区长马兰站了出来,笑容可掬地说:“刘书记,你看于秘书长现在不能走,我们在另一个房间休息一阵子怎么样?”“我们可以不回去。”刘扬说,“但住哪儿我们选,诸位请回吧。”于洋挺身而出了,站得直直地说:“我好着哩,我们回去吧,刘书记;大家今天下午坐了半天,晚上又陪我们吃饭,很辛苦的,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工作呢。”刘扬看到于洋的这一手,会心地笑了。 要上车了,马兰要坐刘扬的车。马兰的裙子太紧,臀部被裹得滚圆,走路迈不开步子,紧跟刘扬的步伐看上去有点吃力。于洋说:“马区长,你的车呢?”刘扬问:“你要去小河区?”马兰有意挺着高耸的胸脯说:“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明天我在市上有事,今晚非常荣幸地乘坐刘书记的车回娘家看看我妈去,刘书记肯定给我这个面子吧!”刘扬答应了,说:“看来你跟于洋比较熟悉,就坐在后面聊天吧,我坐在前面给你们探路。” 河东区所有领导双手抱拳致意送行,刘扬回敬后钻进车里。歧北市最大号10000号奥迪A6L由东向西,缓慢驶出几十位河东重量级男人的视野。 曹昆仑的家在小河区,他今晚没有跟刘扬一块儿回去。马兰在车上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于洋躺下来也不说话。刘扬说:“我给你们俩方便,你们倒不说话,是不是在后面搞小动作?”马兰咯咯笑起来,说:“哪敢啊!”于洋有气无力地说:“马区长是谁?歧北一朵花呀——市花,也是国花——牡丹。你看她的丰盈,你看她的雍容华贵,你看她的卓尔不群。刘书记,你不了解这位歧北市的花朵,她是XX大学新闻系的高才生,八十年代末在河东区报道组当记者,才貌双全,目无下尘,后来当团市委书记,再后来当副区长,现在是常务副区长,与陈雄并列。” 刘扬严肃起来,问:“你们的工作让我很失望,我没有想到河东是这个样子。” “差不多十年了,就这个样子。”马兰说。 “你们看不见被撤销职务的干部吗?”刘扬问。 马兰不做声了。 于洋轻轻吹出一声口哨,刘扬似乎有所领悟,不再谈工作上的事。 快到小河区时,刘扬想起吴芳昨天夜里说的话,心里矛盾起来,便问于洋是不是找了个对象。于洋说:“差不多,吴芳的眼睛里没有惨淡的白云,我不会乞求别人的施舍。”于洋先一步下车,刘扬决定去吴芳那里,也先于马兰下车,司机最后送这个女人。 吴芳在看电视,穿着一袭白纱一般的睡衣。她看刘扬的眼神有些异样,刘扬的目光像湖水,平静、平和。一个富士苹果送了过来,没有削皮。“我不喜欢削了皮的苹果,你怎么样?”吴芳说。“我要三个,不是一个。不下去不行,下去就是一肚子酒,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刘扬说。吴芳没有说话。 没有吵闹声,就能听到挂钟的脚步声,这是时间的声音,是人思考生命的声音。刘扬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价格不菲的挂钟,叹了一口气。 “马强自由了。”吴芳有气无力地说。刘扬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疑惑地看着吴芳:“你说什么?” “马强自由了。”吴芳重复了一遍。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秦梅说的,说是她那个检察长亲戚说的,暂时不要说出去。我实在忍不住,就说了。” 刘扬继续吃苹果。过了十几秒钟,刘扬说:“放就放了吧,那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也许人家有人家的理由。” “秦梅在等你,你过去吗?”吴芳不冷不热地问道。 “我回市委家属院。吃完苹果就走。” 吴芳想说什么,又忍了。刘扬给司机打电话:“你让你跑出租的朋友过来接一下我。”司机说他过来。“你不要来,你叫你的朋友来就可以了。” “我叫秦梅过来吧,我们两个女人陪你一夜,怎么样?” “不用。这点事算得了什么,我需要休息。” 刘扬拿了吴芳昨天夜里给他的那个本子,下了楼。 刘扬今晚住在了市委家属楼,他没有看别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吴芳的日记。这个女人的文笔还不错,想象力也丰富,对刘扬有几十种比喻,一会儿是大熊猫,一会儿是非洲草原上的雄狮,一会儿是一匹马,也有说成猪头的,而她自己始终是一只无助的羔羊。从这个本子看,这个女人每天晚上在写日记,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对刘扬的爱与恨。 第二天一上班,刘扬来到于洋办公室,自己点上一支烟,淡淡地说:“所有到县上走一圈的安排取消。”于洋看也没看刘扬就说:“喝酒!喝酒!这样的调研实在没有意思,不去也好。” “曹昆仑让你去河东当书记,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没有想。我不去。你看到了,我去能干什么?一个人在那里能干什么?” “你必须去,我手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治乱需要铁拳重典,我会全力支持你。” 说完这句话,刘扬回到(")自己的办("人")公室,他把("书")领袖著作(")带到了办公室,认真地阅读起来。 检察长周明来了。这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汉看上去有些疲倦,他打开自己带的水瓶,喝进一口水说:“让我歇了吧,啥职务都不要,退休。” 刘扬给他一支烟。“我们男人还是脆弱啊,还没有一支烟坚强;真正的男子汉是这些东西。”刘扬摇晃手中的香烟,谈笑风生起来。 “马强已经无罪释放,他将去省建设厅;有一个党内警告的处分,可能先不任实职,过一段时间会出任一把手。”检察长说。 “谁说的?” “我的顶头上司。”检察长又叹出一口气,“省运管局一个副局长自杀了,这伙人当中的几个主犯全放了。这个人自杀已经一个月了,我们才知道消息。马强背的处分还是因为对待那次上访群众的粗暴行为,我想有人也想以此对你有一个交代吧。” “这样的话郑小桐怎么判?” “那也是人家的事,我们管不了了。” “肖天呢?” “现在还看不清走向。我的顶头上司都不知道。你说这叫什么法治!” “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吧!”刘扬的脸色凝重起来,“你不能歇,不能把你的不满暴露无遗,你也就是在我这里发一发牢骚;你要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检察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是老兄,比我有经验,更应该沉着冷静。有的人为了反腐败,为了扳倒一个败类,家没有了,命也没有了,那是怎样的代价?我们向这些人妥协、倒下,不值!”刘扬说,“要战胜敌人,首先要让自己活下来。” “这个事你我知道了就行了,就到此为止。”检察长说,“还有一个好事,你要做出选择。” 刘扬睁大眼睛看检察长:“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吴芳爱你爱得发了疯,秦梅现在是举棋不定、进退两难啊。” 刘扬笑了:“老兄你说说,什么是生活逻辑?叫我说生活的逻辑就是混乱不堪。一个人几十年没有好日子过,突然有一天好事成倍地来了,这个人应接不暇,最后还是难以取舍,结果是啥也没有了,又回到了原来的状况。这是谁的错?说不清楚的。” “这么说你已经倾向吴芳了?” “我会选择秦梅,但我觉得现在还是维持朋友关系最好,如果现在结婚,她会有危险的——这句话我记得我以前说过。” “如果你在歧北当五年书记,这秦梅就得等五年!” “对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来说,那个形式的东西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建议秘密办手续。” 刘扬笑了:“容我再想想吧。”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刘扬说起曹昆仑的情况:“这个人心老了,不过不能说他不好,八个县区委书记,就张勇和曹昆仑是过了五十岁或接近五十岁的,其他六位都是四十来岁的壮年人。” 检察长说:“曹昆仑是个干才,是干出来的干部,但是现在这环境对他来说有点难,猫老了就不逼鼠啊!”检察长叹息一声,“小河区的领导岗位基本上是给市上提拔起来的干部的,小河区不好安排的就去河东区,这几年提拔起来的爷们有几个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心一意干事创业的?河东区的常委、副区长,可以说没有几个货真价实的人才,酒囊饭袋倒是不少。区长是你的前任的秘书,那个叫陈雄的,是陈彬向王斌要了几年才安排的,还要当常务副区长,我看只有酒量好,听说玩女色也很有一套,干工作——嗨嗨,不知道门在哪面墙上安着哩。” “曹昆仑建议于洋下去当书记,你看怎么样?” “我看可以。于洋对败类有狠心肠,嫉恶如仇,把河东交给于洋不失为好事。” 正说着,曹昆仑走了进来。曹昆仑先握检察长的手,说:“周兄,你给刘书记说说好话,让我让贤吧。”曹昆仑递给刘扬一张纸,标题是“辞职报告”。“我每个常委都给过了,最后一站就是刘书记。” 刘扬粗略地看了一下,曹昆仑真的提出了于洋,这让刘扬通知常委的事省去了。“你去哪里?”刘扬问曹昆仑。 “检察院啊,这个不要我的当家人就在你这个地方嘛!”曹昆仑说。 “好啊,你来当检察长,我退下去,二线上给你当参谋。” “不敢不敢,给我一个调研员的闲差,我给你们办墙报,这几年我的书法、绘画水平赶上专业人士了。” “去检察院要跟省上说,需要时间,你站好最后一班岗,把需要调整的干部也说出来,以便我们一并决定。”刘扬说。 送走曹昆仑,检察长说:“中午去我家里吃面条吧。”刘扬满口应允,说:“非常想吃居家户的面食,今天终于有人赏赐了,我带酒。”“酒你不用带,有人带,只要你去就行了。” “谁?”刘扬警觉起来。 “李峰。” “李峰是谁?要官的吗?” “不是,是执行马强的命令抓上访群众时把你也抓了的那个公安局长——现在在小河区农牧局当一般干部。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感动了我,我给他回了电话,他在电话上哭了,说想见你又不敢,让我转达他对你的敬意和歉意。我想你不会拒绝与这个人见面吧?” 刘扬看着检察长笑了:“只要认识到错了,并改正错误,就是好人,谁没有犯过错误。” 周明住在城西居民区里,四合院平房,小是小了些,但花卉掩映的景致增添了不少情趣。“这是祖上留下的?”刘扬问道。“不是,是居民房,旧城改造时没有拆掉的。我爱小院子,有阳光,有深厚的地气,可以养花,我一见到这些花卉和盆景,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 刘扬接着赞叹了几句。 “四个小菜,炸酱面,地产粮食酒。”检察长说。不多时间,秦梅端着小菜从厨房里出来了,出于礼貌,刘扬站了起来,冲秦梅微微一笑。 “要不要我喂你吃?”秦梅充满柔情蜜意地嗔道。 刘扬跟了出来,准备到厨房里去自己端面条,周明横手一拦,说:“哪有客人自己端饭的?你坐你的吧。” “叫他自己来端,下班了就不是市委书记了。”秦梅大声喊道。 面条上来了,秦梅在前,李峰在后。李峰怯怯地对刘扬说:“刘书记,我——”刘扬赶紧接住盛面条的碗,说:“快坐下来吃饭吧。”李峰的眼泪出来了,双手握住刘扬的手颤抖起来:“我对不住你啊刘书记,你——”“不说了,不说了,刘书记早已原谅你了。吃饭吧,吃完饭你们再聊。”周明打断了李峰的话头,他的老伴最后一个进正屋,对刘扬热情洋溢地说:“刘书记,我的手艺差劲,你就凑合着吃吧。”刘扬慌忙让座,说:“嫂子这就见外了,我恨不得天天在你们家里蹭饭吃呢!”“好啊,你不嫌弃,就天天来。等你和秦梅成一家子了,我们就到你们家里吃吧。”老人的话让刘扬的心里无比舒畅。 家里的饭菜是有各种讲究的,讲口味,讲色泽,讲质量,而餐馆只有一个讲究,那就是钱。歧北市现在找不出一家让人回头的面馆。刘扬差不多每一顿饭都是在场面讲究、环境优美的地方吃,但他非常厌倦那些地方的饭菜。今天在检察长家里吃居家饭让他对家突然有了一种急切的向往,但一想秦梅的懒散,吃上好饭恐怕还是一种奢望,而吴芳绝对可以做好。刘扬心里生出一分阴郁来。 吃完饭没有午睡,检察长爱人和秦梅在屋子里闲聊,刘扬、检察长和李峰在院子里的阴凉下坐了下来,刘扬想知道李峰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对普通老百姓下手。 李峰长出一口气,说:“刘书记,在我当警察的二十多年里,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先是在村里抓人,这几年在城里,我知道谁是谁非,但我有什么办法!抓了几年,从来没有问责,抓了就抓了。作为一个警察小头目的公安局长,我曾彻夜难眠过,后来就不去想了。” “为什么不去想?”刘扬问。 “一来是想也是白想,你不去抓,别人就去抓,有的人日日夜夜想着给领导表现呢;二来是这两年发生在市区的群体事件如果单纯就事件本身去看,都是违反治安的。就说那天的上访,数百群众横站马路,交通中断,政府大门不得进出,已构成治安案件,我们警察仅此一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抓那些组织者。马强跟我直接说:‘这个局长你干不干了?’我说市局没有命令啊。马强问:‘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话不顶用吗?’他又说赵兴现在是个肉头,我如果不行就让开。” “警察队伍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刘扬问。 “绝大多数人是好同志,也有少数害群之马。” “你在乎小河区公安局长这个职务?” “当时很在乎,非常在乎。我还想当市局局长呢。马强也跟我说过,说如果我干得好,他可以让我当市局一把手。赵局长就是从小河区上去的。” “现在还想当官吗?”刘扬问。 “最近没有想过。最近一直在反思,一边做具体工作,一边反思当局长以来的得失。我到农村上才发现,小河区所有部门、机关的领导干部,只有公安局长是跟百姓对着干的,其他的都是造福于民,只有我是逆流而上。凡群体性上访事件,都事出有因,并且都是官员惹的祸,不作为,或者是乱作为,而群众一旦聚集起来有些不合法的举动,原来不作为的人立即就会跳出来要警察出动,还振振有词,说:‘养你们是干啥的,人民政府、党政机关都成了这个样子,你们的职责呢?’” 刘扬给李峰一支烟:“在农村能长期干下去吗?” “可以干上二十年。吃绿色食品,呼吸新鲜空气,没有过分的欲望,心情平静。” “你这样想很好,待‘改造’好了再给你一个做更重要的工作的机会吧。”刘扬对李峰说。 小何的调查结束了,结果让刘扬十分震惊。年轻的社区主任、书记的亲戚,办事处主任、副主任及计生站长都在领取低保,开着现代轿车的老板也在领取。张勇已经将这些人拿下,全区范围内的大清查同时展开。刘扬在小河区委办公室召开了一个小会议,他看上去异常疲惫,说话有气无力。 “大家现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有的人如此大胆?为什么有的人如此贪婪?为什么刚刚参加工作的受过大学教育的学生会置国家法律于不顾?另外,其他县区有没有?”说完这几句话,刘扬躺了下来,埋进沙发里。 张勇说:“对刘书记来说这是新鲜事,而对我们本地人来说,这是公开的秘密,好多在职的领导干部也知道这种情况。问题是我们的清查工作是斩草除根,还是割韭菜。” 刘扬猛然抬起身子,对着张勇大声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查处?” 张勇说:“我上任的第二个礼拜就派人搞摸底,想一网打尽。结果是中途市上组织人员明查,区上的工作也就随之明朗了。” “你准备把这些吃着国家财政干私活的蛀虫怎么办?”刘扬问。 “判刑。”张勇说。 刘扬舒出一口气,转向王凌:“谁负责全市的清查工作?” “曹昆仑。”王凌面无表情地说。 “曹昆仑?他行吗?他自己不是说猫老了不逼鼠么?”刘扬反问。 “猫老了也还是猫呀!”王凌脸上出现笑意,“去年曹昆仑在河东处理了一件群体事件,说明他还没有老。” 刘扬示意王凌说下去。 “河东区在甘霖河招来了一家化工厂,这家工厂的污水肆意排放,导致附近农民出现了各种病患。曹昆仑要求这家工厂停产,而我们市上的一个领导执意要曹昆仑将附近村子迁出,曹昆仑不迁,工厂不停工,村民围攻了这家工厂,河东区公安分局在没有征得区委同意的情况下出动三百多名警察到甘霖河抓人,结果是数十人被打伤,七辆警车被砸。我们市上的这位领导一定要按刑事案件给村干部判刑,曹昆仑说如果要判就连他一同判了,如果只判农民群众,他这个书记就不干了,就去省上为民请愿。在曹昆仑的坚持下,这件事得到了比较好的解决,工厂搬迁,群众没有一个关起来的,而擅自出动的警察组织者受到了严厉处分。” “曹昆仑上来,谁下去当书记?我看那个区长当区长都不称职啊。”刘扬说。 王凌看了一眼于洋,朝刘扬努了一下嘴。 刘扬没有表态,对张勇说:“小河区处理低保问题的结果马上见报,给全市人民群众一个信号,表明我们的立场和决心。” 回到市委,刘扬问于洋:“你去不去河东区?” 于洋说:“你决定吧,你让我去我就去。” 刘扬低沉下来,说:“你看到过的,你下去后面对的是一群不干正事的酒鬼,你怎么干?” 于洋笑了,说:“我最爱跟邪恶之人较真,我会让他们汗流浃背的,有一些人得狼狈不堪地走开。” 常委会连夜开会。杨哲的意思是那个叫马兰的常务副区长到市政府任市长助理,或者担任河东区区长。刘扬看田野,田野说:“我市中小学校长官员化是从河东区开始的,也就是这位马副区长分管教育工作后形成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的职务不动,待她把她分管的工作抓出成效、市上检查考核合格后再说提拔她的事。” 票决,于洋通过了,曹昆仑调市委任第一副秘书长兼督察室主任。这天夜里,刘扬请于洋喝茶,应邀来到天外天茶楼的还有吴芳、秦梅和于洋的女朋友。 刘扬首先讲茶道,说仅绿茶就有九十种,接着背诵一些咏茶的诗句,如:绝胜江心水,飞花注满瓯,纤芽排夜试,古瓮隔年留;萧萧暮雨云千顷,隐隐春雷玉一芽;红炉石鼎烹团月,一碗和香吸碧霞;秋露有声浮薤叶,夜窗无梦到梅花。 于洋对着刘扬笑,刘扬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于洋说:“我没有想到你还能够背诵这么多咏茶诗。” 刘扬斜了一眼于洋,说:“你只想到我是一个工人,一个只会开机器的大老粗,我会你不会的东西多着哩,不要以为就你们学文科的文质彬彬、文思泉涌、满口经纶,酒经茶道方面我可能还是你的老师呢。” 于洋不甘示弱,也吟唱道:“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这是谁的诗?”于洋问刘扬。 “这诗句我听过,也玩味过,作者忘记了。”刘扬说。 “唐朝诗人元稹。”吴芳替刘扬说。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有两腋习习清风生。”刘扬又是一段,脸上洋溢着得胜的表情。 “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端生。”于洋也得意洋洋起来。 秦梅端起茶杯说:“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喝吧。”五个人一饮而尽。 “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刘扬再一次唱吟。 “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于洋马上唱和。 “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雪芽双井散神仙,苗裔来从北苑;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刘扬几乎是轻唱出来。 “活水还须活水烹,自临钓石汲深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于洋说,“苏东坡的这首诗也算是咏茶作品中的佼佼者了。” “我只记好句子,或者一段话,至于是谁说的我不管它。”刘扬摇晃着脑袋说。 一直保持沉默的于洋的女朋友端起一只袖珍茶碗说:“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各位,我们都飞起来吧。” 一碗淡薄茶水下肚之后,又是刘扬唱主角,东一榔头西一板斧聊个无主题变奏,秦梅看上去一副心平气和、气定神闲的样子,而吴芳似乎满腹心事,一脸的迷雾愁云。 于洋的女朋友是第一次面对面跟刘扬交谈,克制中仍不免有些直率:“刘书记,你让他去河东赴汤蹈火,我还有清静日子过么!” 刘扬淡然一笑:“他不去赴汤蹈火谁去?再说了,两个月官升三级,多少人图谋的南柯美梦,于洋达到了。” 这女人一边给各位添水,一边说:“他之所以近二十年连个小科长都没有干上,就是因为脾气不好、性格倔强,他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当个区委书记,不知将得罪多少人,一个家还能安宁吗?” 刘扬严肃起来,说:“我还不是一样吗?不过你看看,截至目前我还没有遭受什么报复嘛。” “你是外地人,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而我们就不一样了。” 秦梅没有说话,吴芳在拨弄她的手机,好像是在发短信。刘扬对于洋说:“先休息几天,把该办的事办了,再去上任。” 什么是该办的事?于洋非常清楚,就是与这位有着三层肥厚下巴的漂亮女人的婚事。于洋看了吴芳一眼,说:“吴校长,咱们认识一场,该喝点酒吧。” 吴芳立即从手机世界中回到眼前的现实,说:“好好好,希望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这个女人缺少温情,请你多见谅!” 服务员送来五瓶青岛啤酒,五个人把茶碗放在了一边。 一瓶啤酒下肚,刘扬晃悠起来,对于洋说——也是对三个女人说:“才几个月,我就吃不消了。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问题,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种情况?有的干部简直就跟野兽一个样,贪婪到了令人难以置信、令人发指的地步。张勇说我们这么做可能还是割韭菜,我想可能也是。那些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这是一个国家,国家有法律?有监狱?我不明白的是他们的胆量是怎么来的,好像他们从来就不受法律制约,法律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堆文字!什么叫积重难返?我在歧北这个地方对这个成语有了沉痛的感悟。我想这些败类不是积习难改吧,他们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认为抓捕到的只是少数,他们至少有一半的概率是抓不到的;再就是鸭子的脚掌——是一个整块,抓一个,会牵扯一片,有人替他说话,有人赎救他,要不然不会在我们处理了这么多干部后还执迷不悟,我行我素。” 于洋接过话茬,说:“那些人走的是官道,是几十年在官场上被人养活的人,而你是二十年在生产上养活人的人,从事的工作性质不一样,处境不一样,这就决定了为人、处世、做事的思想、方式大相径庭。到这里来,你还是工厂里那一套,讲求投入产出,以工业思维搞工作,企图以几个人的力量拉动多少个‘山系’向前奔驰,结果是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于洋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啤酒,接着说:“歧北市的干部可以分成这么几类:第一类是真正干事的,默默无闻,恪尽职守,遭遇不公正也还是心平气和;第二类是没有追求、当和尚撞钟得过且过的;第三类是百事不干等着提拔当官的;第四类是正事不做,实事不干,一味投机钻营往上爬、捞取好处的。因为这官太好当了,好处太多了,那些不甘寂寞、想做人上人的就要抢着当,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折腾,有些有点学问的还振振有词地说: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厚脸皮、黑心肝的政客不胜枚举。市场经济后,有人说第一生产力不只是科技,还有人际关系,跟上面关系搞好了,可以更快更好地发展经济,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个人的事情也飞速发展起来。刘书记,你是企业领导人,企业的决策出了问题,投入后没有产出,或者是产出不高,你们领导者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你们是什么心情?你们要承担什么责任?而在官场,决策失误、劳民伤财叫交学费,你见过哪个官员为决策失误、为豆腐渣工程写过忏悔书?” 于洋喝了一口女友刚添的热茶,继续慷慨陈词:“你不是官场成长起来的干部,你不清楚那些做太平官、庸官、昏官的人的内心世界,这些人不是不聪明,而是想一步更比一步舒坦地被人养着。占着那个位置,心有人操,力有人出,高兴了,说说笑笑,郁闷了,发一通脾气,时间久了,给身边的马仔一顶乌纱帽,领赏者得利走了,又来一批,循环往复,无穷匮也。你看看我们的市领导,身边一个专职秘书长、一个专职秘书、一个司机,三个人伺候一个人,还有脾气,还说自己被亏待了;讲话稿有人写,酒有人代,车有人开,吃饭还自己不掏钱,还跟发达地区攀比收入,说自己的工资太低了,待遇太差了。 “你现在要打破这个局面,就要触动食利者的既得利益,阻力可想而知。王安石的变法好不好?利国利民,就是不利于地主阶层,结果是连欧阳修这样的官员都出来抵制,可见好事推行起来有多难。不过,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退却,还是要劈波斩浪、披荆斩棘,一往直前,冲锋陷阵。至于相当数量的人的思想认识问题,你在短时间内是无法解决的,人家就是为得好处来的,工作的出发点是谋私利,你可以制止他的行为,却不能控制他的思维,你总不能把他的脑袋卸掉吧。 “现在有一些人是无比地羡慕腐败分子,而不是反对。我十年前出事,一位领导干部就说:你于洋再正派,再嫉恶如仇,也不过是只跳蚤,那些乡长、区长县长再不是东西,再肮脏,那也是一床被子,你一只跳蚤能顶起一床被子吗?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说,这样的教诲是一个什么思想?社会制度的颜色是红色的,而社会成员是形形色色的。偌大的非洲草原,谁是主宰者?是那些食肉的狮子。这些野兽就是我们人类当中那些不择手段的食利者。你想一想,如果人类社会没有这些渣滓,没有损人利己的杀戮、抢劫、掠夺,生活将是什么样子?你现在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社会群体的首领,你要维持公平、正义的秩序,要让这个地方上的百姓过上幸福生活,就必须付出超常人的智慧和精力,甚至于生命。其实,成为一名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倘若你这个名字让那些纯朴善良的群众经常念叨,在你离任后念念不忘,你说你多么幸福。人生就这么几十年,有二三十年是在为他人谋利造福,这是什么造化?无以复加的荣幸啊!” 于洋的陈述赢得了包括女友在内的所有人的掌声,吴芳拍得最有劲。十一点时,刘扬站起来说散伙吧。吴芳走在最后,她扯了一下于洋的衣袖,示意有话要说。于洋女友知趣地和刘扬走在了一起。吴芳压低声音对于洋说:“你不恨我吧?”于洋平淡地说:“我为什么要恨你?最优秀的女人应当和最优秀的男人生活一辈子,这是我十七八岁时就明白了的道理,只不过老天爷往往把事情弄颠倒,让一个弱者跟一个强者过话,以便于每一个生命都能够善始善终。我配不上你,我有这个自知之明。我希望你的后半生幸福美满,事业婚姻双双有成,家庭和人生都成为别人羡慕不已的典范!” 吴芳的眼睛里飘出了泪花,她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于洋的右手。 街上分别时,吴芳走到于洋女友跟前,笑微微地说:“恭贺你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婚礼一定要通知我,我要做你的伴娘,送上我的一份心意。”于洋女友报之以“谢谢”二字。吴芳张开双臂抱住了这位比她丰盈了半倍的胖女人。 刘扬悄声对于洋说:“好女人一身膘,你有一身毛吗?”于洋眼睛里射出一束光亮:“现在正在孕育。”刘扬给他当胸一拳头,说:“你现在是唐明皇啊!你可不能‘君王从此不早朝’吧!” 刘扬、秦梅和吴芳平静地分开,各自回家。 于洋于第二天早上办了结婚手续,中午请了刘扬、田野和王凌吃饭。下午,刘扬、田野率领组织部所有部长到河东区宣布区委班子调整决定。刘扬和田野开始都没有讲话,组织部长代表市委宣读任免文件,肯定曹昆仑在河东区的工作,高度评价于洋的能力。接下来是田野讲话,他说于洋是刘书记发现的一个优秀人才,经曹昆仑同志再三推荐,市委市政府反复酝酿,市委常委会几乎全票通过,才到河东区任区委书记。于洋的能力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现任河东区四大组织的各位领导同志能否配合他的工作。作为市长,他将全力支持于洋同志,相信河东区在于洋的领导下一定会出现新的气象、新的生机和活力,希望河东区尽快成为全市各项事业的排头兵。杨哲请刘扬讲话。刘扬一脸的庄严肃穆,说:“各位都看到了,今天送于洋同志上任的有市委四个正副书记、市政府三个正副市长(牛跟道、韩霞),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歧北市委市政府对河东区的重视。我今天传达一个信息,就是歧北市委从今天起完全听取于洋的意见,他要求我们调整谁就调整谁,撤谁的职务就撤谁的职务,撤销职务错了,冤枉了好人,冤枉了真正干事的人,于洋下台,回到市工业局当他的科员去,我引咎辞职,离开歧北,滚回到工厂去当工人。于洋在河东区任人唯亲,搞山头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我这个市委书记作为第一责任人主动申请组织处理,曹昆仑作为推荐者也受处分。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会,开全区干部大会(全区现场直播,各乡镇设置广播电视分会场),唱主角的是于洋,下面就请于洋发表讲话。” 刘扬不自觉间取代了杨哲主持会议了。 坐在刘扬右侧的于洋站起来向主席台下的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缓慢地大声地讲起来:“我是一个愣头青,我不懂现行官场上流行的那一套庸俗为官哲学,我只知道为民请命,我只知道为党工作,我只知道维护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怎样当好一个书记,对我来说是个新的人生命题,尽管榜样不少,但真正干起来,我肯定是夜不能寐。我从刘书记、田市长、王凌副书记和牛跟道副市长身上学到了好多本事,我会把这些本事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这里我对全区工作提出四个目标:第一,工业产值三年内成为我省东部第一县区,五年内成为全省仅次于省城的老二,工业企业遍地开花,下岗失业的产业工人除特殊情况外全部就业,河东区十年内实现工业化;第二,城区三年内建成园林城市,全区全面绿化;第三,农业商品化率五年内达到百分之九十;第四,两年内达到一个乡镇一所完全中学,二到三所初中,向‘普及十二年义务教育’大步挺进,高考升学率跃居全市第一位。为了实现上述四个目标,从今天晚上起,全区所有干部看电视剧《长征》,由区电视台播放,每个人写出心得体会。(刘扬微微笑了一下)电视剧《长征》我看了四遍,我还要看下去。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领导是怎么看的,我是一路哭过来的。红军爬雪山从山顶上滚下来时我哭出了声。我请河东区的同志们把手放在胸口想一想,我们的革命前辈在那么艰苦卓绝的条件下抛头颅、舍生忘死为的是什么?那些牺牲在长征路上的革命战士如果看到我们今天坐而论道、坐享其成、坐吃山空、坐地分赃、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他们是怎样一种心情?(刘扬的眉头紧蹙起来)不看《长征》的人请离开公务员队伍,自谋职业。” 于洋喝了一口水,继续大声说:“为了河东区六十万人民群众的小康生活,为了党在河东区的建设事业,全区各级干部各就各位,不越位,不缺位,认认真真完成各自的工作任务;完不成任务的必须离开,不想干的今天就可以走人。党管干部,政府系统需要什么样的人,我们区委就给什么样的人,给了你们所要的人而干不好事,完不成任务,政府首脑要给区委和全区人民有个交代。我今天保证,以后数年内河东区四大组织的领导职位上只提拔河东区的干部,市上下派的干部安排到其他地方去。”台下掌声雷动。 于洋接着说:“从今天起,河东区所有领导干部的所有文字材料自己写,出席会议的讲话稿自己写,述职报告自己写,廉政建设自我剖析的报告自己写,专职秘书一律取消,各个办公室只设公用秘书,为四大组织服务。区委常委和政府组成人员分管的工作不得有群众上访到市上去,如果有只能是无理上访、无理取闹;累计十件上访到市上去的,相关责任人主动辞职。一句话,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竭尽全力把工作做好。 “改变工作考核方式,不再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而要看实物,看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是刘扬书记提出的以工业思维搞工作,量化考核。以后每一个领导职位一律竞争上岗,以往的工作业绩要作为提拔的主要依据。 “做人要像人,做官不可像官;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做人,按特色定位;有油水的地方常常最滑,爬起来站稳都难,人不能把钱带进坟墓,但钱却可以把人带进地狱;沉默是一种态度,拖延是一种工作方法;把所有人得罪了,也就谁也不得罪了。” 于洋最后说:“区属各单位的党委书记、各乡镇的党委书记,你们是中国共产党在河东区的几十面旗帜,你们当以此自律,以此反省。曾子说过,吾日三省吾身。我们河东区的每一个党委书记,你们要‘三省吾身’,每一天晚上睡觉前,反思半个小时,想一想自己今天干了些什么,是党旗上的红色的事,还是其他颜色的事,自己反省,自己对照检查。我希望,我们河东区的每一个工作岗位上的党委书记都是一面鲜艳夺目的小党旗!” 刘扬听到于洋说“你们是中国共产党在河东区的几十面旗帜”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知道于洋这是临场发挥,还是一直在这么想,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是啊,每一个共产党员就是一面小党旗,全国七千万共产党员,就是七千万红色的旗帜,构成红色的浩瀚的海洋。波澜壮阔的事业,是红色海洋的汹涌澎湃。刘扬静静地听着于洋把话说完。于洋的话讲完了,他报以最热烈的掌声,表情极其严肃。 杨哲也兴奋,说:“于洋同志在河东区的第一脚踏响了,他会带领全区人民建设河东美好的明天。下面请刘扬书记做总结讲话。” 刘扬站了起来,若有所思,目光如炬:“今天的会议到总结的时候了,于洋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我只说一句话:从现在开始,我们在座的各位共产党员回想于洋的最后讲话——关于旗帜的话题,大家会后都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做出选择。完了。” 会议结束,刘扬、田野要回市上,于洋说:“去看戏吧,河东区的秦腔非常好的,我陪领导看看我们区里的艺术人才。”田野对秦腔没有兴趣,不想去;刘扬对这个戏种更没有感觉,但他意识到于洋不是去看戏,而是有所图谋,便以质疑的目光看于洋:“不是这么简单吧!”于洋一本正经,振振有词说:“不能只抓经济不管文化建设吧,作为一级地方党委和政府,精神文明还是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不能成天只干数钱的事,还应该唱唱歌、跳跳舞吧。”田野明白了,说:“别提钱的事,啊——于书记,我现在明白了你的目的。”于洋脸一抬,扬起声音敞开喉咙喊话:“不给钱你们去干什么,大白天看的什么戏?”刘扬笑了,对田野说:“走吧,于洋头一天上任,支持一下他的工作吧。” 河东区秦剧团曾经是全省最好的剧团,陕西省戏校源源不断地给他们输送优秀人才,但随着文化体制改革的推进,这个剧团每况愈下,工资开不出来,人才走了大半,处于倒闭境地。 刘扬看了剧场、家属院和部分住户后心情沉重起来,其他人也是这样。杨哲是个戏迷,他的酸楚写在了脸上,不时地啧啧叹息。于洋对刘扬和田野说:“精神产品不同于物质产品,不能让他们跟工厂一样自己养活自己,他们现在养活不了自己,他们的出路让人揪心。我不要市上的钱,我要市上出政策,把秦剧团养起来,财政收入非常低的时候他们是那么地红火,而现在有了钱倒把他们推开,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有那么多文化单位都是财政供养,而独独把秦剧团推开,说不过去。党的思想路线不是实事求是吗?在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关系上我们为什么不能实事求是呢?” 刘扬看了一眼田野,对于洋说:“你先不要管市上怎么管,你们河东区自己决定吧,你们想财政供养就财政供养,你们想全额拨款就全额拨款,你们自己实事求是吧。我很震惊河东区秦剧团的现状,我想办法给你们弄二百万——不是财政的钱,让想投入我们文化建设的民营企业出吧。十天时间,你满意吗?” 于洋双手抱拳,作起揖来:“谢天谢地谢刘书记!”跟随市上领导的河东区官员鼓起掌来。 “不用谢,都是为人民群众工作,为什么我们进入了‘小康’生活而他们却在为温饱奔走?现在不是讲共同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么,我们在享受,这些艺术家却没了饭吃,这怎么能行?” 一行人回歧北市,刘扬当夜写了一封短信,发给《歧北日报》值班总编。次日《歧北日报》头版头条发了这封致民营企业家的信,刘扬请求有意于文化建设和热爱秦腔艺术事业的企业家慷慨解囊,拯救歧北市的各个秦剧团。不到两天时间,六百三十七万元打到了《歧北日报》的账户上,不但河东区的秦剧团得救了,其他五个县剧团也活了过来。率先捐款的是张孝娃,他捐赠了一百二十万。六个剧团为了答谢市委和捐助企业,他们排队在小河区北山体育场免费演出半个月,这是歧北撤地设市二十二年来的第一次,小河区的秦腔爱好者和中老年人足足过了一回戏瘾。 第十一章 铁树开花 九月十五日上午,推迟了半个月开学的小河区朝阳学校在灿烂的朝阳下隆重开学了,歧北市所有地市级领导干部和离退休老同志悉数出席开学典礼,让刘扬猝不及防的是来歧北市投资兴业的外籍成功人士纷纷捐款,感谢歧北市委、市政府对外籍人员子弟入学的重视。捐款达到四百万,远远超过了改造这个老厂子投入的费用。刘扬十分激动,双手抱拳对捐款者说:“这些钱全部留给学校,我们会安排最好的老师来这所学校任教,把你们的子女培养成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 典礼只用四十分钟的时间,刘扬接下来要研究市第一人民医院领导班子和房管局、规划局一把手的人选问题,但张勇请他先去小河区区委门口看一看那些已经被辞退了的原乡镇政府临时招聘人员,这些人把区委的大门堵塞了,他们的要求张勇一个人的力量解决不了,小河区也解决不了。这些人已经接受了市区给予的一定数额报酬(一个工龄年三千元)回家办实业的安排,但过后不久就组织起来了,二百多人到区委上访,要求把那些原本是农民但今天却是正式国家干部的人全部打发回农村。张勇不明情况,就亲自接待。一位四十岁开外的组织者说,自陈彬担任区委书记以来,三任书记先后安排一百多名乡镇一把手的老婆“农转非”,有点文化的当了干部,没有文化的去了事业单位当工人,我们回去了,凭什么这些人还要吃财政?这些人的学历、档案都是假的。比如河曲县县长王军的老婆,初中生,农民,现在是大学本科生,小河区房管局副局长,她在哪所大学里读的什么专业?上访者手中都有文字材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十几年来他们所在乡镇所有由农民变成国家干部或事业单位工人的乡镇干部妻子或亲戚跳“农门”的详细过程,这些人原来是干什么的,现在在什么地方,担任何种职务,一目了然。张勇胸膛里的怒气翻江倒海,拍着胸脯说,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就回家去当农民,种地养活自己,把区委书记的印把子交出来,让有能力的同志来干。上访者走后张勇细思量,这个事得刘扬支持,清除这些人员简单易行,但引起更大规模的上访和闹事是必然的,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不光陈彬是背景,王斌也是,马强现在出来了,他也是,一个张勇,一个关中锋,能撼动这些人吗?问题或者说案子查不下去,这些人就不会离开,这些人不离开,已经回去了的人还会安心吗? 张勇成立了专门机构,他任组长,关中锋任副组长,组织部、纪委、公、检、法五个单位的一把手为成员,抽调三十名工作人员开始调查。上访组织者得知这个动静后给张勇打了电话,表示感谢张书记对他们的要求的重视,同时又要求快刀斩乱麻,不要夜长梦多,甚至于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们看重的是结果,而不是轰轰烈烈的过程。 事实上这些被辞退的原乡镇干部没有在农村扎根,他们都在小河区做事,有的在《歧北日报》当记者,消息异常灵通,听说今天所有的领导干部要为民工子弟学校开学剪彩,就通知大伙再一次上访,让小河区的这桩陈年积案在老干部群体中散布开来,让全社会都知道小河区还有如此巨大的腐败窝案,让陈彬等自食其果,让王军从县长宝座上滚下来,滚到监狱里去。 刘扬略微考虑了一下,对常委们说:“一同到小河区区委去,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解决。”刘扬看了看不远处大腹便便、官步矫健、正谈笑风生的陈彬,冲田野一笑:“一场新的战役开始了。”田野也笑了一下:“一场恶战啊!” 二百多人聚在门口,人可以出进,但车不得通行。刘扬平和地走进去,问:“区上正在查,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也是当过干部的,怎么不理解区委工作的程序性?” 一个中年男子首先站了出来,说:“刘书记,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我们还是守法的,如果胡闹,我们今天就去朝阳学校了;我们没有去,我们在这里等张书记。我们看到了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因此就放下手中的事,到这个我们本不愿意再多看一眼的地方搞这种事。清除我们雷厉风行,清除有背景的官娘子为啥就这么难?这还是小河特色、歧北特色。这么长时间了,一个都没有清除出来,张书记给我们的承诺呢?我们心里不平衡。我们好多人把青春留给了乡政府,为党工作了,现在中年了,却被扫地出门!” 诉说者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我跟张孝娃是一个工地的小工,二十年,人家现在是何等人物,我是个啥东西!好在这个人心地善良,收留了我,我才有了一口饭吃。刘书记你看看,我们这二百人当中大多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一不会电脑,二不懂外语,三不会开车,四没有技术,只有一点做人和做点小事的经验,我们的出路在哪里?而那些百屁不懂百事不干的官娘子、官太太,成天在马路上乱转,在商场里购物,在温泉里游泳,却能够拿到财政工资。这是社会主义吗?” 刘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温和地说:“我们大家到里面去。我们市委常委全都到了,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现在我承诺,一个月内把你们举报的这些升天的鸡犬全都清除出来,公布于众,让社会监督。另外还要查是谁帮她们走到这一步的?是谁给她们国家干部的身份?是谁给她们官做的?这些人要交给司法机关依法处置。凡是在市内任职的,我们市委绝对不会徇私枉法;如果官比我还大,就请上级组织处置。你们看怎么样?” 好多人点头称道,开始向里面走。刘扬问张勇:“一个都没有查出来吗?” “都已经查实了,这些人最近都在活动,已经有省领导给我打电话了。”张勇说。 刘扬眉头一紧:“管这么宽吗?这位省级爷爷是为谁说情的?” “为王军老婆。” 刘扬苦笑了一下,说:“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一个街头混混竟然当了共产党的县长,还能通天啊!王军现在在哪里?”刘扬问王凌。 “在河曲。”王凌说。 “不是请你们纪委把他请到歧北市来吗?”刘扬瞪眼看王凌。 “来了又走了。”王凌说。 “再请回来。”刘扬对王凌低声说。 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刘扬大声说:“上访的同志站一边,区上的同志站一边,我们的常委站一边。”站好后刘扬说:“可以行动了,小河区的工作组现在就行动,把已经查实的这些人集中在一个地方,一边办开除公职手续,一边让其交代问题。不管牵扯到谁,都传唤,都审理,法律怎么规定就怎么办,不用请示。市纪委现在就通知河曲县县长王军到市上来协助小河区的工作,叫他马上动身。” 刘扬看田野、王凌:“两位老兄有什么意见?” “小河区要全力以赴,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漏掉一个害群之马,把这些无视国家法律和群众利益的不法分子一网打尽。”田野说。 王凌挥动起粗壮的右臂,对张勇说:“我会竭尽全力支持你们,快刀斩乱麻,要狠下心抓,不妨开车轮战。” 杨哲有点尴尬,双手背在身后听刘扬的最终指示。 “你们满意吧。”刘扬把脸面转向上访者一边。 “谢谢刘书记!我们回去了。”带头的那位声称在张孝娃建筑公司打工的中年人说。 “不用谢我们,我们市委要用实际行动感谢你们。待这项工作结束后,我们市委要召开一次反腐倡廉表彰大会,给你们一定的物质奖励。你们走吧,你们放心,我们会在《歧北日报》上一个不漏地公布处置结果,包括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置,请大家拭目以待,也请各位继续监督。” 上访者和常委们同时走出小河区大门,认识不认识,分开时还握了握手。不少常委叹息一声,有人还感叹,说是谁害了这些人,落到今天这地步。也有人说谁也没有害他们,是他们自己不争气,十几二十年,光想着国家转正他们,不看看形势发展,不思进取学知识上大学,今天才知道自己啥也不会;现在就有这么一大批人,除了会当干部,会耍嘴皮子,啥也不会。如果不是刘书记这么做,再过几年他们再年长几岁,再从政府大院走出来,他们的境况会更差。 刘扬没有再说话,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沿街由东向西而行。在恒通商贸大厦门前的一个阅报栏前,一群老人在高声议论市委给马路环卫工人加薪的事,一个声音,都在赞扬刘扬,说这个年轻人是给老百姓给穷苦人办事的好人。刘扬听到心里也高兴,他走到报栏前,看到当天日报头版头条特号大标题写“我市环卫工人月薪增至900元”,心里又生出一种快慰感。这是他提议,市委市政府所有领导同志传阅同意后决定的,原定从七月份补起,刘扬觉得一个这么大的城市,不在乎这么一笔小钱,就跟田野通气,从今年元月补起。今天见报,两区六县一片叫好声,没有人说这个加薪不对。 刘扬主动跟老人们打招呼,说我就是刘扬,很少跟群众在一起,你们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现在就提给我听。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挥起拐杖说:“刘书记你说得不对,什么叫跟群众在一起?心里装着群众、想着群众,心跟群众贴在一起,就是跟群众在一起。那些人在一起心不在一起的、口是心非的领导,不管他说得天花乱坠,我们心里明镜似的。你到歧北来四个多月,时时刻刻想着我们老百姓的事、我们歧北长远发展的事,所有有良心的人都看到了,感觉到了,我们感激得很哩。省委给我们派了一个好同志、好书记。听说你明年又要走,有这回事吗?”刘扬握住老人的手,笑着说:“椅子还没有坐热,往哪里走啊?不会走的。”“就是嘛,刚来就要走,我想也是传言。”刘扬问:“老伯有什么意见或建议,说一说吧!”老人说:“没有。我们想到的你已经做了,或者正在做,我们没有想到的你做了。我们高兴得很哩。” 王凌插话进来:“老人家具体说说什么是你们想要市委做的!” “比如抓干部作风,二十年了,过一段时间就要整顿作风,但什么时候见过成效?现在你们不明确提抓作风建设,抓干部,大大小小几十个干部抓进去了,不用说,所有干部的作风一下子就变了,大不一样了。这就是我们所要看到的。原来那个姓王的,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就是不干事,尽用了些跟他一样耍嘴皮子做官样文章的东西。主席说了,政治路线确定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刘书记抓干部抓到根子上去了。”王凌啤酒肚一挺,双手握住老人的手,说:“谢谢大家关心我们!谢谢!”“不用谢我们,我们歧北的老百姓要谢你们呢。”老人说。 这是多少年来歧北市委常委第一次如此悠闲自在地走在大街上,走进人群当中,主动倾听百姓意见。 树荫下坐着的穿着“再就业”环卫工作服的三位女工人听到这是市委书记跟老人们闲聊,小跑步过来。刘扬首先伸出双手,握住最前面的一位,十分亲切地说:“你们很辛苦啊,市委感谢你们!”女人有些难为情,颤巍巍说:“刘书记,我们全家感谢你!我们所有的街头工人感谢你!我们早就听说了,河东区传上来的消息,说你要给我们增加工资,增加到五六百元。我们高兴死了,我们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但我们没有想到会增加这么多,还补发到元月份。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啊!” 刘扬对女人说:“这是我们市委市政府共同决定的,不是我一个人定的。你们这么辛苦,从早晨五六点钟开始,整整清扫到下午下班,风里来,雨里去,一天才得几块钱,所有有良心的人都看不下去。现在增加到九百元,也还是我工资的四分之一,差得远着哩啊。” “刘书记你千万不能这么说,我们的劳动怎么能跟你一样比对!你为三四百万人的生活操心,而我只是扫一片地。这九百元我们一家两个月的生活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 一位比较年轻、面容姣好的女人怯怯地说:“刘书记,我给你织好了两双鞋垫,在家里呢,如果你不嫌弃,我就给你送来。” 刘扬突然鼻子一酸,充满感激地说:“我要,我一定要。你是哪个工厂的?” “小河针织厂。” “你给我们这些人每人织两双吧!”刘扬说着抱了一下这个女人。在场的人没有唏嘘,没有怒气,脸上都是一分酸楚,一分感动。王凌的眼角潮湿了。 上午的常委会安排在下午进行,刘扬主持会议。刘扬说大家先发表意见,畅所欲言,要能干的,还是不拘一格选人才,不要酒囊饭袋。田野还没有说话,杨哲抢先开腔了:“一次又一次地不按套路出拳,什么不拘一格选人才?我们人才库里的都是酒囊饭袋吗?如果这一次还是选外围的人,我要向省上控告,我和组织部班子集体停职。”杨哲敲了几下桌子。 田野站了起来,侧身指着杨哲的脸说:“你要挟市委常委会,还是刘扬同志?”其他人都惊了,这是一贯儒雅斯文的田野在常委会上冲着某一个人第一次发火。田野的手都在抖动:“出了问题的干部,哪一个不是你们的人才库里出来的?你的人才库那么好,小河区公考副区长,数十人不及格,还有考十八分而不知羞耻者,你作何解释?人家西部六个市州的干部跑上面是跑项目、跑资金、跑发展,我们的干部跑上面是跑官,给自己跑,给家属跑,甚至于给不三不四的人跑,为什么会这样?我看就是上梁不正。如果选上外人了,你选定的后备干部又没有提起来,你心里不舒服。你不舒服算个啥?老百姓不舒服才是事呢!再退一步说,我们选上来的还是党员干部,不是外星人,不是怪物,是真正干事并干出了成绩的好同志。刘扬同志早就说过了,要给全市各级干部一个信号,就是组织不会亏待老实人,不会亏待真正干事的人,而不会再用那些跑官要官贪图享受的废物。” 田野坐了下来:“你今天再无理取闹,破坏会议进程,我现场就给省委打电话,你就听着我将说什么,要不你离开歧北市委,要不我们这一伙人离开,反正正义与邪恶是水火不容。” “我是邪恶吗?”杨哲站了起来,侧身指向田野。 “你不是邪恶你是什么?”王凌站了出来,“我们选人才,你阻拦什么?你为什么要阻拦?今天谁也没有说不在后备干部中选人,你就跳了出来,要挟必须在你的人才库中选取。你是谁?是市委书记吗?是太上皇吗?你是成心跟大家过不去,跟歧北的老百姓过不去,跟党的事业过不去。”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跟党的事业过不去?你给我乱扣帽子我要告你。”杨哲跳了起来。 “哎哎哎,说话文明一点,这是什么地方?”宣传部长冲杨哲喊话。 除了组织部长不吭声,其他常委的态度非常鲜明,一致反对杨哲。待会场安静下来,刘扬说:“省上没有房管局,我们市上的房管局在业务上归省建设厅管理,这个房管局现在还要不要,它的职能建设局能不能兼容?省上没有规划局,我们市上倒有,这个局的职能建设局能不能兼容?” “规划局是从建设局分离出来的,最早是建设局的一个科室;房管局也能追溯到建设局去。我看这两个机构合并到建设局去还不失为一件好事。”田野说。 “我反对。我强烈反对。”杨哲再一次站了起来,面部的肌肉抽搐着,“机构设置是多大的事情,就你们十来号人说不要了就不要了,是不是连政府也不要了?” “你可以反对。”刘扬平静地说,“我们今天是讨论,不是决策,你可以把你的意见向你认为合适的所有人和组织反映,我坚决支持。这是发扬民主的地方,是民主决策的地方,也是科学决策的地方,反对意见越多,对我们的工作好处越多。大家都考虑这个事情吧,办公室整理个意见给政府各位市长,大家都来议定这个事。一个城市建设和管理的工作,分给三个单位本身就是浪费时间和效率,我倾向合并,因此一把手的事放下来。” 田野点头称是,其他人也表示同意刘扬观点。 “市一医院院长的事今天要定下来。”刘扬说,“一定要一个‘黑脸’红心的人,再不要叫老百姓说是白狼了。” 没有人说话。刘扬推开窗户玻璃,院子里的花香扑了进来。 “推荐身边的同志、熟悉的同志,都可以,说出来我们大家综合比较么。”刘扬说。 还是没有人说话。 “听听佟铨同志的意见吧。”田野说。 刘扬看其他人,等待不同的意见。 “人才库中选拔,医疗卫生系统近一年没有提拔后备干部了。”杨哲冷冷地说。 “可以。”刘扬说,“把你认为合适的人选说出来,和其他同志推荐的人选一并考察。说吧,杨书记,组织部记下来,最好来一场面试,回答所有人的问题,谁的综合能力最好谁上。” “有的人善于实干,不善于言辞。”杨哲生硬地说。 “那就先让开,让既能说明白也能干清楚的人上去。”刘扬说。 “有吗?”杨哲反问。 “偌大的一个歧北市,没有一个想得清楚、说得清楚的中青年医疗专家吗?我们眼下要的这位院长不但要会给人治生理上的病,而且还要会给他的同行治钱财欲望过剩的心理病,并且后者是当务之急。请佟局长吧,他就在我办公室等结果呢。” 佟铨在小何的陪同下走进来,一脸的严肃庄重。刘扬看了一眼田野,田野心领神会,微笑着说:“我们暂时还没有选好人,还需要一段时间,你看这第一人民医院的班子怎么组建?” 佟铨继续他的严肃庄重:“院长我先兼着,但班子得立即组建,要不这整顿工作怎么开展。” 刘扬举起手来,说:“你不必兼了,我们公选,后备干部和其他有志于我市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的同志同台竞争,让老百姓选,群众说谁当这个院长就谁当,我们当官的这一次作壁上观,在一旁看着,组织部和卫生局具体组织实施。” “这个办法好。”王凌首先表态,“让老百姓决定,这官就不是那么悠闲自在的了。好办法!好办法!” 政法委书记、统战部长、秘书长、宣传部长也说好,是开先河的一个思路。 “我反对。让百姓选,那还要我们地方党委干什么?老百姓这么英明,政府就是多余了,共产党就不执政了嘛。”杨哲大声说,气壮山河的豪迈。 “佟局长,你同意我的建议吗?”刘扬问。 “我很感激你的支持,这个办法确实好,公开了,我想选上来的人绝对不会差的。” “那就表决吧。”田野说。——会议不知不觉间田野主持了起来。 杨哲一票反对,通过。 “十天时间搞完,怎么样?明天就在媒体上发通知,日报头版头条,让全市人民都知道。”刘扬说,“下面研究副院长的人选。” “我想增加职数,业务副院长三个人,加上后勤服务,共六个人。”佟铨说。 “这些人都是职称工资,不会因为职务变动而增加财政负担,只要有利于工作,多几个没有关系。”田野说。 “这些副职全部在医院内部产生,外面的就不进来了。”佟铨说。 “医院是你们家的吗?外面的人不进来,你说了算?”杨哲气势汹汹地吼道。佟铨没有说话,看也没有看一眼杨哲。 “有人选吗?”刘扬问。 “我只提一个人。我们在中心院搞整顿,必须依赖她,没有她的支持,药品回扣这一块工作困难重重。” 刘扬已经听出了眉目,看了一眼佟铨,没吭声。田野说:“说出名来,让大家评议。” “秦梅,她是药剂科主任,全市药剂学科带头人,硕士研究生,副主任医师。她是个有良心的人,是收患者赠品最多的人。” “算了吧,她还是干她的主任吧,在这个岗位上也一样能够支持你的工作。”刘扬低声下气地说。 “不一样的,她担任副院长的责任与科主任不一样。市委让我当这个卫生局长,没有下边同志的鼎力支持,我完不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如果只留我一个光杆司令,我也不会有作为,整顿医疗卫生秩序就只能是一句空话。” “好吧,我们政府支持你,我同意秦梅当副院长。”田野说。 杨哲站了起来,手指在空气中截取一个横切面,几乎是咆哮:“我不干了,这叫什么事?夫妻店是不是?男人当市委书记,女人当医院副院长,这叫什么事?”他操起一个雪白的瓷杯狠了劲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瓷杯碎裂成几块。 不待其他人说什么,佟铨站了起来:“你终于生气了,愤怒了;你生的哪门子气?” 杨哲右臂一挥:“滚出去,这是常委会,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滚——” “我不滚。现在不是常委会开会,而是讨论我们卫生系统的事。我现在向市委公开举报你杨哲向两个医院索贿两个商铺的不法行为,如果我诬告了你,我去坐牢。”佟铨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双手给王凌,“我们市分管组织干部的副书记杨哲在市一医院和中医院有两个商铺,系索取所得,请市委查处。” 杨哲浑身颤抖起来,牙齿“嘚嘚”地响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散会。”田野第一个站起来,宣布会议结束,两个字仿佛是在地上扔下两枚了地雷。杨哲抢在所有人前面摇晃着走了出去。刘扬坐着没有动。王凌携手佟铨回到他的办公室。 下午的阳光有些灼人,朝南向阳的办公室格外明亮,比春天给人的感觉还要好。王凌看着佟铨,语重心长地说:“你今天干了一件蠢事,杨哲不会就此作罢,他已经疯了。刘书记突破后备干部人才库选人已经使他坐不住了,你这样一出戏,说不准会弄出什么动静来。” 佟铨很平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已经憋气了几年了,没地方弄,也没有人管;刘书记来了,我一直还在琢磨,要不要把这事捅出去?今天实在是受不了了。一面向人伸手要钱要物,一面要管人管事,歧北市是他家的菜园子啊!” “你有证据吗?”王凌面露焦急神情。 “我在卫生局当副局长时班子内部就议过这个事,给不给?怎么给?谁敢啊!我是坚决反对的,我就被开了。秦刚最近把这事弄清楚了,两个医院都是以两万元的价格把两个商铺卖给了杨哲,中心医院的是河东区的一个女人经营着,她在区政府任要职,她是杨哲的棉袄;中医院那边的自己给外人租着。秦刚跟我说了,说如果弄出来,医院里有人要锒铛入狱的,国家的财产不是这样送人的。”佟铨镇静自若。 “秦刚为什么压着不报?”王凌问。 “他才查清了一半左右,他自己说查不彻底不好报。我想这个事情如果弄清楚了,歧北的官场定将有一场‘地震’。” “好吧,你要保护好你,晚上少出门,最好换个地方住,杨哲真有事,你从今天起将不得安宁。”王凌握住佟铨的双手说。 “谢谢你王书记,我会注意的!”佟铨没有去刘扬办公室,直接回家去了。 刘扬最后一个出来,小何给他一个花布包,他没有打开。躺进沙发里,他才打开这个花包,是两双绣花鞋垫,一双男人的,一双女人的,十分精美。男人的是白底红花,花是玫瑰;女人的红底白花,花是荷花。刘扬淡淡地笑了。“田市长有吗?”刘扬问小何。小何说也有。刘扬点了点头:“那位女同志留下联系方式了吗?”小何摇头,说是保安送进来的,一个包给您,一个包给田市长。刘扬看了一眼小何,轻轻地说:“老百姓是食草动物,当官的是吃食草动物的野兽,你同意这个看法吗?”小何看着刘扬不说话。“你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小何走了,刘扬走进休息室躺了下来,他的心头乱如麻,他想睡一觉。 王凌来了,刘扬没有起来,只是轻声说你坐下吧。王凌躺进沙发里,也不说话。屋子里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两个人只能听到对方呼吸的声音。 刘扬手机响了,是秦梅。“过来吃饭吧,我包了馄饨。” “再叫几个人吧,于洋和他的女友,还有吴芳,怎么样?我想见他们。”刘扬说。 【““这么多人包不出来饭,外面再提几个菜吧。”秦梅说。 【“人】“大家包吧,菜让于洋提,吴芳过来帮你。” 【“书】王凌瞪了一眼,冲刘扬说:“我就这么多余吗?” 【“刘扬苦笑了一下:“你休息吧,我也放松一下。这个时候我们都需要稀释,需要释放。” “我已经约了秦刚,今晚要跟他谈事,你不能不去。狗已经跳墙了,你得有些对策吧。”王凌说道。 刘扬有些不解,问:“你约秦刚干什么?他跟杨哲有什么事?” “秦刚掌握杨哲的一些情况,佟铨今天下午的这一冲动,就源于秦刚给他提供的情况。” “佟铨真有证据?” “一个四十多岁的专家,能胡闹吗?” “那好吧,吃完饭我们过去。” 刘扬给吴芳打电话,吴芳说她晚上有事。“什么事不能放一放?我需要跟你面对面坐一阵子。”刘扬冲了起来。 “你想坐就坐,我必须服从;那我想请你来坐一坐的时候你为什么就关机了呢?”吴芳也冲了起来。 “你是高人,不能和我这个俗人一般见识。来吧,我是要送你好东西的。”刘扬柔和起来。 “那好,你今晚当着秦梅的面抱我一下。”吴芳也柔软下来。 “亲你一下都可以,只要你能让我有一个好心情。” 刘扬给于洋打电话。于洋说他就在市委,在曹昆仑办公室,正跟曹昆仑聊天,老曹说好的今晚请客的。“改天吧,我请你和老曹;你给你女友打电话,去秦梅家里,在哪个饭馆订几个吃馄饨的小菜吧。”刘扬说。 不大工夫,于洋进来了,双手握了王凌的手,十分恭敬地说:“王书记,你还没有回家呀!”王凌把左手按了上去,晃了晃,说:“你瘦了好多,好注意休息啊!”刘扬从床上下来,看了一眼于洋,冷冰冰地问:“是在下面跑瘦的,还是那肥爱人折腾的?”于洋松开王凌的手,对王凌说:“跑了十八个乡镇,停了七个书记的职,还动手打了两个。两位书记没有看《歧北在线》,我的暴行都贴上去了,骂声一片。”王凌笑了,说:“好事,那些人的嘴巴你是堵不住的,只要我们自己没有问题,就不怕那些人。”刘扬冷冷地说:“你打人不对,你得依法办事,得讲纪律。”于洋说:“他是共产党员呀,是领导干部,一问三不知,啥都不知道,来了一个找我告状的,我还没有开口问话,这乡党委书记就是一脚,踏翻了。我当时的心情你刘书记想一想,是什么样的,当时就想给砸上铐子,抓起来,带走,就是因为讲法治,又让这败类逍遥了四天。四年的退耕还林补助金没有发放,和财政所长两个人用这六百万炒股着哩。”“现在在哪里?”刘扬问。“关起来了。”“那另一个挨了你打的呢?”王凌问。“我到乡政府打电话,说他就在办公室。办公室却锁着。我再三追问,说在家里。但电话的声音被我的司机听到了,向我示意人就在里面。我让政府秘书把门撬开,果不其然,在里面的小房子里,还有一个女人。我问是不是两口子,自己支支吾吾,其他人不说话。我觉得蹊跷,问这女的;先是不说,看到我要警察动手,才说她是本乡干部,去年分配的大学生。这位乡绅老爷正在接受审查,那女的给开除了。” 刘扬一摆手:“明天再说吧,今天再不听这晦气的事了。走吧,吃馄饨去,吃了还有事。” 刘扬到秦梅家里时,吴芳已经到了,于洋爱人还没有来。“你去接吧,她找不到这里的。”刘扬正说着,胖女人进门了,提着六个小菜,气喘吁吁。刘扬抢先上前一步接了菜,无比关切地说:“辛苦你了,既花钱,又出力,于洋今晚就好好犒劳犒劳你吧。”胖女人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朝于洋胸口一拳:“这木头只有嘴上的劲儿,没有实际行动的。” 香喷喷的馄饨上来了,系了白色围裙的吴芳分外妖娆,冲王凌一笑,说:“王书记,啥风把您给吹来了?”王凌哈哈大笑:“西北风啊,其他风是吹不动我这近二百斤的身体的。”刘扬把脑袋一偏,问王凌:“你怎么就这么受人尊敬、受欢迎?一个于洋对你恭敬恭敬,一个吴芳热情洋溢,咋就没有人这么对我好?”王凌坐了下来,说:“于洋、吴芳对你的好在心底里,对我的好像树叶一样飘荡在水面上。你说哪个好?”刘扬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得见的好。” 六个人吃起饭来风卷残云,只是半个小时,一顿大规模的晚餐就宣告结束了。刘扬拿出花包,取出一双女人用的绣花鞋垫,双手捧给吴芳:“这是我说的给你的礼物,喜欢吗?”吴芳有些喜出望外,掂在手里反复看,口中念念有词:“这么漂亮!真漂亮!谁绣的?该不是学生家长吧!”秦梅看了一眼,有些醋意,冷冷地说:“刘扬刘大书记绣的,你看不出来吗?”于洋不以为然:“我小时候就用过了,我那位没有摸过手的未婚妻绣的,比这漂亮多了。”王凌点上一支烟,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流:“还是我没有出息啊,三个男人一个早已就用过了,另一个正在享用,就我没有。”吴芳把鞋垫给秦梅,说:“我送给你吧,只有你这样花朵一样水灵的女人才配得上这么好的绣花鞋垫,我用就蹧蹋了,可惜了!”秦梅口头说不能夺人所爱,但手已经伸了出来,接了鞋垫。 “你们三个女人自己玩吧,我们三个男人要出去,一个半小时后回来。回来后我们分头再送你们。”刘扬说。 “一同走,我们到新开的一家茶社听古筝去。你们去洗奶乳澡,享受天堂之乐,把我们三个女人留下来守空房,什么风度?”秦梅理直气壮。 王凌笑了:“什么是天意?绝了,我们也去那里,一同走吧。” 秦刚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躺在一个铺了棉垫的竹椅里闭目养神。王凌对服务生说:“不叫你们,你们不要进来。” 刘扬对秦刚说:“听说你在搞房地产调查,我没有过问,我想你搞有你的道理。现在到了什么阶段?” 秦刚说:“说不上到了什么阶段,反正情况很严重,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严重到什么程度?”刘扬问。 “一是某些临时建筑有产权证;二是集体受贿,主要是规划局,职能科室的工作人员不同程度都有房地产商送的住宅、商铺;三是市上几届领导有商铺,有的人有四五个铺面,价值数百万元。” 刘扬不再说话,看了一眼王凌,又看了一眼于洋。 “杨哲的情况怎么样?”王凌问秦刚。 “查出来了四个商铺,市中心医院的,中医院的,教育局送的,文化局送的,另外还有三套住宅。” “这么说现在就可以动他?”刘扬问。 “最好不要动。”秦刚说,“我们面临的形势很不好,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制动。” 刘扬看了一眼王凌,对秦刚说:“今天下午佟铨已经公开对杨哲宣战了,我想杨哲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说说怎么个‘以静制动’?” 秦刚自己点烟抽,看上去他已经不能平静了。“昨天下午,省委对马强做出了安排,出任省建设厅党委书记,肖天的案子已经拖了下来,郑小桐不是现在也判不了吗?刘书记你还动什么?再说了,我们现在查出来的问题牵扯到好几届领导,他们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在省里的重要厅局当一把手,现在市上一旦对杨哲采取措施,弄不好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的意见是先不动,杨要跳就让他跳,他跳跟市委给省上上报不一样,我想他不敢跳得太高,不敢把事弄大,说不准他现在如坐针毡,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建议对谁都不动,待我们彻底查清,再做决定。现在整个建筑市场都是市政工程,房管局和规划局都没有一把手,主持工作的人不敢轻举妄动,那些受贿了的工作人员已经是惶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等待他们的态度和行动吧。” 王凌说:“对河东区的那个马兰应当有点动作吧。” “马兰在小河区有两套豪华住宅,可以动,我建议两位领导让她挪个地方,职务上变一变,但最好不要‘双规’,以免打草惊蛇。另外陈雄也有,对他跟马兰一样处置。” “于洋,你的意见呢?”刘扬问于洋。 “调出去当然好,但新的人选得我提名。” “暂不增加力量,副区长够多了。我说过多次了,我们国家建设的任务那么重,才四位副总理,你们小小一个区,要那么多副区长何用?这两个调出来,还有五个副职呢,够多的了。” “农业局一个,林业局一个,排名最后,给两个一把手说一声,让这两位下乡深入基层工作吧。”王凌建议说。 “好主意。我跟田市长说一声。”刘扬说。他站了起来,用劲握住秦刚的手,低声说:“感谢你做了这么多工作,注意保护自己。” 秦刚说没事。 一伙人散了,而那三个女人正玩得尽兴,不想走。于洋给老婆一个眼色,胖女人先起身,吴芳和秦梅就坐不住了。刘扬对吴芳说:“拿了人家的东西,就得替人家办事,你把这位有良心、有手艺的女同志安排在你们学校当个工人吧。”吴芳奇怪起来:“你得说清楚呀,她是谁?她现在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刘扬说:“针织厂的女工,现在是扫马路的工人,拿着九百块钱的工资。”“你这建议是错误的,那么多原国有企业工人,都不安排,就把这样一位给你送了鞋垫的安排到财政供养的事业单位,上面有政策吗?”吴芳振振有词。“行政事业单位里有不少废品,要清除出去;原国有企业里有不少人才,现在失业在家,我们要把这些人用起来,这算是第一个吧。”“我给你提一个建议:你资助她办一个针织厂,让她当厂长,比到学校当工人强多了吧。” 刘扬停了下来,看着吴芳。于洋说:“这是个好办法。”秦梅说:“鞋垫我用了,我想办法帮她吧。”王凌说:“刘书记的想法是最好的,不可能这些人都来办厂子吧,但我们的行政事业单位太需要这些新鲜血液了。这事我来办。”“你怎么办?”刘扬掷地有声地问。“小河区腾出来了那么多空位子,我们国有企业的这些人才应当到那里去,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就是你刘书记,如果在我们歧北市的某一个工厂,不要说是工人,就是工程师、总工程师,你也下岗了、失业了,一年给你四五百元的工龄置换费,你领到一万元左右滚蛋,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你提出了全民创业、遍地开花的工业发展思路,但服务扶持措施到现在没有出台,工商、卫生、金融等部门一切照旧,这业怎么创?这花怎么遍地开?反正我是没有看到新的工厂之花在歧北的土地上开出了几朵。” 刘扬不语,脸色难看起来。秦梅说话了,她说总不能让刘扬自己办厂,再请那些下岗工人和想搞实业的人管理生产吧。王凌马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刘书记的思路和想法是一厢情愿,他虽然是拥有大权的地方长官,但他一个人玩不转这个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解决我们能够解决的问题,办我们应当办而且能够办好的事情。比如这几年我们这里搞的几个国有企业改革,职工给打发了,国有企业一夜之间变成私人的了,曾和我们一样收入的国企老总转眼间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这叫改革吗?我认为这是打劫、是掠夺。”王凌看了一眼于洋,问道:“于洋,你是不是在河东区有新动作?我听说你在搞‘秋后算账’,一些企业改革推倒重来着?”于洋没有看任何人的脸色,直接回答:“是,清算了一段时间了,有两个工厂又回到政府怀里了,现在看,区属工业企业全部要收回,改革要重新开始;其他企业挂牌出售,再安置职工。一个人辛辛苦苦为国家工作奉献了三十年,拿到一万元就什么都没有了,而几十年积累起来的财富几个人在黑夜里私分了,共产党员的党性哪里去了?人性哪里去了?我们已经揪出了十来个衣冠禽兽,正在交代产权制度改革中的权钱交易黑幕。” 刘扬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于洋的一段话让行走着的每一个人的心情舒畅起来,三个女人又有了活力。秦梅说:“这位女同胞我帮衬吧,给她开一个药店,她一家的生活问题全解决了。”吴芳说你这主意不错,我赞成。王凌说:“这些人的事,这个问题要通盘考虑,眼下市委出台政策不现实,只能一个一个地去解决、安排,市属企业的改革,不妨学一学河东区的做法,有问题的要纠正过来。” “好吧,待几个人事问题妥善解决后,我们就研究企业改革,市委决策,政府执行、落实。”刘扬说,“秦梅,你明天上午抽时间去找这位好心人,征求她的意见,进机关或事业单位、开药店由她选择。” 秦梅说:“你不说地方,我到天上去找呀!” 刘扬想说又忍了,这女人这一句话如同一把匕首刺在他的心头上。就算她是我的朋友,这么几个朋友在一起,这样说话太过了吧。刘扬想到这里,突然决定让秦梅当市一医院副院长,然后断然与其分手。 刘扬对王凌说:“老王,还是咱俩明天去吧,顺便给你再要一双绣花鞋垫。”王凌笑了:“不能讹人吧,我一个人去也可以。”“不,我们俩去,我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给她一点钱吧,让她买件衣服穿吧。”刘扬的话还没有说完,秦梅抢着说:“我也去。”刘扬慢条斯理地说:“你不要去了,你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不要给人送错药。”秦梅睁大眼睛看刘扬,她觉得刘扬这话中有话。刘扬一本正经,对吴芳说:“你这个人的血液可能是凉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这不是好事情。”吴芳嫣然一笑,瞟了一眼刘扬,眉飞色舞说:“说得不错,我历来就缺少同情心。” 一个星期后,连同这位女工一起,有十三名清扫马路的环卫工人调进小河区园林处,再一次成为全民所有制工人,月工资一千七百多元。 于洋回了新家,王凌走了。秦梅想留刘扬坐一会儿,但不好开口,看上去刘扬也没有这个意思。吴芳不说话,一直朝前走。走到秦梅需要分路的地方,刘扬停了下来,对秦梅说:“佟铨提议你当一院副院长,我同意,你准备一下吧。”秦梅如坠十里云雾之中,不知说什么好,刘扬已经走了,和吴芳两个朝东走去。两个人就是走在一起的路人,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秦梅没有醋意,但她分明从刘扬的语气中听出了冷漠和平淡。如果是往常,刘扬一定会跟她上楼,面对面微笑着说这件事,而刚才在吴芳在场的情况下很随便地说了出来,说明刘扬的思想已经发生变化了。 “为什么不上去坐坐?”吴芳冷若冰霜地问道。 刘扬不说话,铁着脸朝前走。 “到我家里坐一会儿?” “芬芳的空气留给高尚的男人吧。” 吴芳一把挽住刘扬的胳膊,一股淡雅的香水味钻进刘扬的鼻孔里。“不要太硬,太硬了就折断了!”吴芳柔媚地说。 刘扬继续朝东走,吴芳把整个身体靠了上去,刘扬就拐弯了,向北,向北走进一排银杏树下。这些树是包森林九月初栽上的,钱是包森林从国家林业局申请来的。刘扬走在树下,立即想起了包森林这个工作时常越位的狂人。当林场场长强占耕地、牧场,当林业局局长首先把小河城区绿化了,本来是园林处的工作,这老包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先干了起来。刘扬曾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包森林的回答是歧北市不能光有楼房没有绿地吧,他这个林业局局长有责任有义务把市委市政府驻地搞好,让地绿起来,让树长起来,让山头戴上“绿帽子”,让干涸的河床有河水流过,让南方的鸟儿在歧北歇歇脚。刘扬回想到这里,心底里生出一些欣慰感,他用了一些素不相识的人,这些人已经或者正在发挥重要作用,歧北的面貌开始改变了。他想今年要给这个包森林发个奖,让他的劳动和付出得到肯定。 “想什么呢?还念念有词的。”吴芳用胳膊肘儿捅了刘扬一下。刘扬说:“你感觉这银杏树怎么样?”吴芳抬头看了看树,问这就是银杏树吗?刘扬说:“就是银杏树,是一位叫包森林的人从国家林业局要钱栽上的,他把原来好多的水泥地面挖开了,栽了树,种上了花草,你没有觉得这个城市环境进入秋季以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吗?”吴芳说:“一说我就感觉到了。”“明年南北二山彻底绿化起来,歧北的空气质量明显要转好的。”刘扬说。“这人也是你启用的?”吴芳问道。“我发现他时他已经制造了非常尖锐的农林牧矛盾,把农民的耕地和牧场强行占用了不少,后来就给安排在小河区林业局当局长,一个夏季都在各乡镇督促造林建果园,秋季后城区开始变绿了。”“你挺自豪的是吧?”刘扬没有说话。 到吴芳住宅楼下了,刘扬停了下来,看着吴芳不说话。吴芳晃了晃刘扬的胳膊,说:“上去坐一会儿,我陪你说说话。我看得出你心情不好。你回去看书是看不进去的,一个人越发地孤独,对你的身心健康都是损害。你在我这里说一说高兴的事儿,比如你刚才说的这个包森林,还有那个送你绣花鞋垫的女人。待你心情好了,唱着歌曲兴高采烈地回家,我的心就安然了,也才能睡个踏实觉。”刘扬尽管还没有挪动脚步,但心里已有春风拂拭了,他对吴芳的好感再一次升温。别看这个女人表面上冷若冰霜,做有些事情不近人情,但她的内心是很细腻的。刘扬想到这里,冲吴芳浅浅一笑,吴芳在刘扬脸上嘬了一口。 室内无比温馨,这一次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强烈。这地方是家多好啊,有一个外冷内热又气度不凡的老婆,在外忙碌了一天,回到家来有一个人给他一条热毛巾,给他一盆热水,或者一个苹果,一声问候,或者是一声嗔怪,是多么地幸福啊!百姓寻常的居家日子,对这个当着市委书记的中年男人来说,却是非常地遥远。刘扬想过,如果他不是共产党员,不是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他就没有这么多想法。如果他是一个老百姓,他今晚就可以和这个爱着自己的女人住一起,就可以过上没有法律手续的家庭生活,但是,他觉得一个市委书记不能这样,工作时是书记,到这里来还是书记——尽管和吴芳是一种特殊的朋友关系。 心想中的热毛巾来了,还不用自己擦,脸、手,吴芳认认真真地擦洗了,接着是一个充满柔情蜜意的召唤:“过来洗脚!”刘扬心潮澎湃地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吴芳在一把小凳上坐着。刘扬伸手脱袜子,吴芳在刘扬手上轻拍了一下,她把刘扬的脚连同袜子一起拖进热水盆里,这才脱袜子,白皙细嫩的一双手在水中搅动,热水掬上来,搓揉,抚慰。又换了一盆热水,再一次洗脚——第二次洗时袜子被搁置在另一只水盆中。 刘扬看着只能看见长发不见脸庞的吴芳,眼泪涌出了眼角。一滴泪滴入盆中,吴芳没有发现。第二滴、第三滴滴下来,吴芳抬起了头,看到刘扬泪流满面,先是一惊,然后笑逐颜开,问道:“怎么啦?”刘扬抱住了吴芳的头,眼泪又落进吴芳的头发里。 吴芳抬起头时也是泪流满面,她哭出了声,猛烈地击打刘扬的肩膀。两个人回到客厅,相拥而坐。“你不要有顾虑好吗?你不要想得太多好不好!我爱你,我要爱得有结果!你也爱我呀,我们两个人为什么要我追你躲?每一个夜晚,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拥着他的女人享受作为人的快乐,你在干什么?那些政治家,国家元首、政府首脑,他们就没有男女生活吗?”吴芳把刘扬抱得更紧了。 “现在你不是市委书记好吗!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男人我一个女人,我们两个都相互爱对方,我们没有错!” 刘扬捧起吴芳的脸,主动吻了她的眼睛:“我不走了,我住下来,你要我吗?” “不要!一万个不要!你太坏了!”吴芳说这几句话声音变成小孩童的了。 刘扬在没有跟吴芳结婚之前没有挺住。次日下午,他们俩秘密办理了结婚登记,而这时,秦梅的任职文件已经送达市中心医院,王凌携组织部长、佟铨到医院召开中层干部大会,宣布市委和市政府的任命。副院长是清一色的医院内部人员,全部的党员干部。王凌说眼下是特殊时期,刻不容缓的任务是恢复人民医院的本来面目,承担公共医疗卫生的责任和义务,让歧北市的群众满意;待一切正常后再补充力量,即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进入医院管理层,走科技兴院的发展道路。 当天上午,市委常委会继续开会,杨哲没有参加,手机关机,人不在办公室。秦刚被任命为歧北市房管局局长、规划局局长,佟铨提名的几个人全都通过了票决。秦刚任三个部门的一把手是刘扬提议的,田野坚决支持,其他常委也说这是一个上策,在三个单位暂时合并不了的情况下,让秦刚一个人管理这本是一家的事务,是最好的选择,对上对下都是一个负责任的交代。秦梅不但当了常务副院长,还是党委副书记。 “院长公考,笔试、面试总分第一名上任,不再进行组织考察,既然走了公考这条群众路线,就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就不要再弄什么组织考察。据我所知,以往的有些考察把第一名的人才考察掉了,那些暗地里做手脚的小人倒堂而皇之粉墨登场。这种现象绝不允许再出现。”刘扬总结说道。 田野对刘扬的这个建议大加赞赏,说:“组织部每年都推荐几大批所谓的优秀干部,而我们的实际工作的起色在哪里呢?自从建立了后备干部人才库,我们市上出现了这么一种现象,相当数量的青年干部一个劲儿地参加各种考试,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进入这个后备行列,等着提拔,其他工作一概不干。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方法有问题。提拔干部必须是后备干部,必须是参加了考试并取得好成绩的,这就是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考试干部。我们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好干部是不去争着提拔当官的,他们工作的目的是干出成绩,有了成绩,顺理成章地得到提拔重用,再在更高一级的岗位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导向作用是决定性的,因此,我们必须不拘一格选人才,后备干部也好,非后备干部也好,只要是干出成绩的,我们就重用。” 会议开得很民主,每一个常委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刘扬最后说:“我们每一个常委都要下基层,到群众中去,到生产一线去,只要下去,就有人才发现,我们记住他,到用的时候就能用上,这样用人我们大家都心情舒畅,因为这人才是我们在工作中发现的,不是谁的亲戚、家属,他们干出了成绩,我们脸上也有光彩,我们有伯乐之功啊。假如我们常委中谁手上有一位出类拔萃的医疗专家,我们现在就不等公考了,任命了就完了。今天给各位宣布一个任务,一个季度要举荐几名基层人才,不要再到用人时没人可用。” 刘扬的话引来一片掌声,这是常委会上不多见的。 第十二章 灭鼠行动 小河区共清理出四百多名非法进入行政事业单位的农民,这些人没有闹,一个个战战兢兢回了老家,他们供出了成为国家干部或工人的过程及帮助他们完成身份转变的大人物,这些目无法纪的掌权者绝大多数是小河区的领导干部。一个区环保局的副局长就可以把自己的情人(歌厅“三陪”小姐)弄到环保执法大队,大学学历、工作档案一应俱全,还有原单位的不少荣誉证书。几乎各个部门单位都有,甚至还有“小姐”当区文明办副主任的。凡小河区能够处理的区上都处理了,大多数是开除公职,有一些抓捕了,牵扯到歧北市的干部只有三个人,这三个人在市上的县级单位供职,原来在小河区任副书记或副区长,调至省上的有四个人,现在是副厅级干部,歧北市动不了,但情况已经反映给省纪委,请求省上处理。张勇和关中锋给刘扬一个几十页的材料,请刘扬批示。刘扬看后说,市上的干部交给市上处理,区上处理的情况区属各单位内部传达,不要登报,影响太大太坏,这事这结果老百姓迟早会知道的,就到此为止吧。张勇问市上会怎么样处理这三个人,刘扬说他的意见是移交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不能开这个口子,如此违法乱纪,简单处理,类似的事以后还会出现。刘扬还说,歧北市有些权钱交易的事,但还没有一例把不三不四的人弄成党的领导干部的,建议区上一定要从严从重处理这些科局级领导人员。张勇说,据初步统计,陈彬收受贿赂一百多万,这事谁办?区上办还是市上办?刘扬说:“区上办,让这位曾经在小河区呼风唤雨的人物尝一尝失去自由的滋味,让他反思一下拿权力换钞票的后果。国家的法律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我们市上搞还高抬了他。区上的工作组马上进入。” 张勇和关中锋还没有走,检察长周明的电话打了进来,说有重要事情要面见刘扬。刘扬对张勇和关中锋说,你们回吧,我有重要事情要处理,有什么情况及时沟通。张勇和关中锋出市委大门,检察长的车进市委大门。检察长带着两瓶茅台酒,朝刘扬示意:“我请你喝酒。”“有什么好事需要你这么破费?”刘扬不解地问。“马强的老婆和大舅子进去了,省高检直接办的案子。”刘扬微笑着的脸阴沉了下来,他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也有些看不懂检察长说的事。“我一头雾水。”刘扬说。“这两个人早就进去了,只是现在有了结果,省上才有限范围地通知我们,至于具体案情,我们不要去往深处想,以后会明了的。现在我们该喝一杯酒了。”周明还是很兴奋。 刘扬沉思默想了一阵子,对检察长说:“我高兴不起来,如果马强给放了出来说明了一些情况和我们当前面临的局势的话,那么目前的现实我看不懂。” 检察长笑了:“你我应该到山里面走一走,换换空气,看看高远了的天空和悠闲自在的白云,心情肯定要比现在舒畅得多。” “你跟田市长说了吗?”刘扬问。 “还没有。要说也得你说,我不能直接给田市长说这事。” 刘扬叹息了一声,说:“毛主席经常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这个无能之辈看不懂这事情,就不去想了。你这酒提回去,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就到你家里来,请老嫂子炒上几个小菜,做两碗炸酱面,咱哥俩再喝吧。” 检察长提了酒悻悻而去,刘扬关掉手机在休息室躺了下来,被子盖过头顶,还真就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钟,肚子空得难受,叫醒了眼睛。刘扬打开手机,没有未通的电话转成的短信,刘扬有些庆幸,打开窗户,院子里的花香袅袅飘洒,他觉得应当到山里面去,检察长的话多体贴入微啊。趴在窗台上一阵子的深呼吸之后,刘扬给检察长道谢,说谢谢老兄的关爱,我们出趟远门吧,到小河区的梅林林场去,吃几顿山珍野味,让工业污染不轻的肺经受一番纯氧气的洗涤吧。检察长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问什么时候走。刘扬说现在就走,带上你的好酒和最要好的朋友。接下来刘扬问张勇工作安排得怎么样了。张勇说上午工作组就到位了。刘扬说那就请你和关中锋陪我们市上的几个人到梅林林场去,看看那里的情况。半小时以后,刘扬、田野、王凌、牛跟道、周明和小河区的两个一把手坐在了一辆车上,刘扬狠狠地看了一眼牛跟道,当胸一拳,大声说:“你引咎辞职吧,河东区的退耕还林款还没有发放到位,你现在还有什么理由给我一个托词?今天先用工资请我们吃饭。”牛跟道笑眯眯丢给刘扬一支烟:“说些高兴的事儿吧。于洋同志不是下去了吗,你用的人没有错的,他已经给解决了。”“我现在问的是你!”刘扬叫喊。“我?我不过是一个副市长,我不可能蹲在河东的每一个乡镇就干这一件事吧。百分之九十的解决了,你应当先肯定我的成绩,再批评我还有百分之十的事没有做好。”牛跟道喜形于色。刘扬一摆手,说:“好了,我不说你了,我以后只向老田要结果就可以了,你是田野里的冬瓜,我管不到的。” 车到西山镇,张勇建议刘扬看一看西山在短短两个月内建起来的四个工厂。刘扬有些不解,说:“该不是应付我们的吧!”张勇理直气壮地回答:“不是。一个木器厂,广东人投资的;一个淀粉厂,本地的;一个果汁厂,本地的;一个食品厂,也是本地的。四个工厂,是落实你的工业发展战略的最新成效,也是小河区农业工业化在西山乡的第一步。”刘扬看了一眼田野,问:“田市长你知道这些情况吗?”田野说我来过,我给解决了一些贷款。刘扬说:“以前为什么没有人搞?四个工厂,三个是本地人办的,原因在哪里?”关中锋接过刘扬的问题,说:“原来是玩虚的,会上说一套,文件上写一套,实际工作中又是一套,表面上是轰轰烈烈的支持,实际上是一盆冷水,谁还敢把钱白白扔掉?八十年代中后期,歧北的乡镇企业在文件上、汇报材料上跟全国一样,是异军突起,一年一个台阶,到九十年代初,一年的产值一百多个亿,是部省市正规工业企业产值的两倍多,现在看一看,这些所谓的乡镇企业哪里去了?西山的这几个厂子,是手中有钱的一些农民看到了市上领导不再是说大话说空话的官僚,而是实干家,才终于下了决心决定大干一场的。果汁厂和淀粉厂的一把手几次问我,刘书记在歧北能待多长时间?我说你们不要担心,田市长也是干事的人,王书记也是实干家,再说了,工厂在小河区,只要你们的生产经营不出问题,政府部门的干扰有区委区政府负责。这些人消息灵通得很,说刘书记在歧北只待半年,明年初就到省里当副省长去了,害怕再来一个不管正事只问吃喝的新人。”刘扬轻微一笑,田野也笑了。“你们的工厂你们自己办,需要市上解决的问题再跟我们说,我们今天就不去了,给人家节省一杯水吧。”刘扬说。 梅林林场的休闲度假村已初具规模,像是绿色海洋中的白帆,所有人都神情一爽,赞赏有加。另外,秋天的森林是多彩的,用毛主席的词说就是“层林尽染”、“分外妖娆”,这对于久居城市的刘扬来说也是新鲜的。“想不到森林里有这么美!”刘扬赞叹不已。 淡蓝色的高远了好多的天空,丝丝缕缕的白云,携带各种花香果香的空气,以及间或传来的鸟的鸣叫,让这些城市人流连忘返。“我们住一夜吧。”刘扬建议道。“市委的同志留下轻松一晚上吧,我和老牛回去。刘书记已经批评我们了,今天晚上连夜开政府常务会议,关于退耕还林的问题,市政府成立八个督察组,一个乡一个乡地过一遍,有问题的领导干部全部就地免职。”田野说道,“下午六时我们启程。”刘扬苦笑了一下,说:“田市长,既来之,则安之,这空气歧北市里没有,这花香果香歧北市里也没有,住下来吧,好好地在小河区的几个乡了解一些情况,也不虚此行。至于退耕还林,就是老牛说的,百分之十的事就用百分之十的时间去处理吧。另外,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 田野没有再坚持。一个下午,这些歧北市的政要们在林间穿行,见到了鹿、野猪、黄羊、鹰。夜里,林场组织当地村民燃起了数堆篝火,兴高采烈的农民群众还唱起了山歌。刘扬先是兴奋,后来就陷入思考了。就在他的眼前,几位质朴无华的农民的歌声绝对在那些所谓的歌星之上,而那些像病猫一般叫唤的歌星的收入这些山民怎么想象到,这种差距不是个人命运的安排,而是生活条件的限制。他想到了歧北市歌舞团,他想让这几人进入这个团队,改变他们的现状。待唱歌间歇,刘扬问其中的一位,想不想到歧北市歌舞团去。年轻人傻眼了,说哪能呢?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刘扬说:“到了歧北市,到各个城市去演出,就唱我们农民本色的东西,唱我们地方的东西,再加上专业老师的指导,你们向中央电视台挺进吧。”空荡荡的草地上响起了稀疏的掌声。 晚会结束后,刘扬来到田野的房间,单刀直入,问:“歧北市的企业改制可不可以推倒重来?”田野露出十分不解的神色,问:“为什么要推倒重来?”刘扬向田野投去锋利的目光:“为了几十万无辜的工人。”田野看了刘扬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平缓地说:“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全市上百个企业,大张旗鼓地推倒重新改,你想到这中间的重重困难了吗?你想一想,现在的民营企业中,绝大多数是下岗工人兴办的,这些人今天的事业可以说是得益于下岗失业,他们已经是成功人士,这些人的事我们不去考虑。那些生活比较困难或者是十分困难的失业工人,他们应该分享改革开放的成果,不应当让他们付出代价,但这事做起来相当难。增加他们的工龄买断金,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的出路在于重新就业。再说,原来的政策也是市委制定、经省委批准的,我们否定了,现在的省上领导会怎么看?我的意见是职工反映情况、要求重新搞的先不声不响地搞,至于怎么搞,你决定吧。” 刘扬平静了下来:“我同意你的建议。重新搞的企业可以搞成股份制,不行的公开出售。原企业法人代表可以适当予以安排,是国家干部的可以安排在行政机关,企业里成长起来的在企业内部安排,自主择业的在兴办企业时给予扶持。这项工作比退耕还林还重要,你们政府先开会研究吧。退耕还林的问题像你今天说的这样,要扎扎实实过一遍,处理一批还执迷不悟的基层领导干部,以免以后还发生类似事情。——我真服了歧北的基层干部,区长都进去了,他们还敢顶风硬扛,我不清楚是什么力量使这些人如此不可救药!”田野淡然一笑:“官阶不高,贪心不小啊,这就是根源。” 回到自己屋内,刘扬久久不能入睡,他口头说不想马强的事,但思想好像是控制不了的。没有风,没有山雨,但刘扬感到他将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至于这考验是什么,他想不清楚。想不清楚,还得想。分析思考中,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刘扬一看,是田野发来的,田野说:“企业改制暂且不变,要动明年再说。这是我作为你的助手对你的忠告,请务必三思!”刘扬弄不清楚田野什么意思,姑且不去想了。 接着又来一条手机短信,内容是:“脸和屁股年终考评,结果屁股比脸优秀,理由:1.光滑、不起皱;2.细腻,不长粉刺水痘锈斑等;3.节俭,不用花钱保养;4.美观大方,造型简约时尚;5.庄重、大气且有福相;6.真诚,不会皮笑肉不笑、两面三刀;7.谦虚,深藏不露;8.辩证,既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9.高尚,忍辱负重,经常代人受过挨打;10.踏实,既能坐又能站,还是内外沟通的窗口单位。刘书记,就让我做你的这样的屁股吧!朝思暮想你的马兰。” 刘扬看了几遍,转发给了王凌。一会儿,王凌回复过来,说:“你自己考虑,美人的屁股还是可用的。” 次日早上,田野、牛跟道回歧北市里,刘扬和王凌在张勇、关中锋的陪同下南下,在小河区西南六个乡镇视察。这里的村落跟其他地方基本一样,房子大多是新建的砖木结构,有些在墙体上贴了瓷砖,也有些小二层,但青壮年农民比较少,孩子上学,老人务地操持家务,殷实中透出一种人气上的荒凉。关中锋说:“这是当前中国农村的普遍现象,我们小河区的城镇化建设如果没有工业化作为前提、支撑和方向,还是这种样子,有些新房子,没有多少人住,农民的收入水平还是远远地落在人家后面。”张勇接上话茬儿,说:“农村的发展人的因素还是决定性的。这几年全市种养殖新增加的实体,基本上是城市下岗工人搞的,他们能看到农村的优势。我建议市上出台一些鼓励城市下岗失业人员到农村发展农村工业的政策,这样就可以解决农村经济发展和失业人员生活出路两个问题。”刘扬点了点头,说:“你们自己起草,市上通过后全市执行。”关中锋说:“我们已经有个东西,已经在实施,现在的问题就是市上的一些综合部门不支持,不认账,说是我们区上搞的,对他们没有约束力,如果能把‘区’字变成‘市’字,小河区变成歧北市,问题就解决了。”“回去就办。”刘扬一锤定音。刘扬回到歧北一个星期后,歧北市委市政府出台了这个文件,就是按照关中锋说的,把小河区换成了歧北市。 乡野的晚秋初冬比城市更加让人感觉到自然界季节的变化,到处是果香,到处是野花的芬芳,流水更加静寂,山壑更加幽深,一个人在这里既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同凡响,同时又能体会出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刘扬每每走在草地上,就有让其他人回去的想法,第一次说出来,张勇就说我们也是调查,并且比一个人下来要好得多,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问题刘书记看到了指出来,肯定是事半功倍的效果。刘扬不好再说什么,人家张勇说的未必就不是真心话,陪你市委书记到本区下乡,走乡野,串农户,看民情,晓民意,有什么不对?第二次说出来,王凌不干了:“就你知道呼吸新鲜空气,就你想吃没有污染的蔬菜?我们也想吃;你让我们干事,我们也得有个好心情不是!”刘扬是想一个人走一走,可以大半天不坐车。走在松软的土路上,穿惯了皮鞋的脚是非常舒服的,这是一种在城市得不到的享受。刘扬最终还是说了:“我不是赶你们走,我是不想连累你们。我走在土路上,走在草地上,实在不想再到车上去;我想闻这里铺天盖地的野花的香味,我想跟这里的农民坐下来闲谈,我想睡热腾腾的农家炕,所有这些,会委屈你们的。要不然,多一个行路人有什么不好!”听了刘扬的心曲,王凌哈哈一笑,说:“我以为你想在乡下认几个小妹子呢,原来不是这么回事。没有什么,我和老张比你大几岁,但走路不是问题,我早年在农村工作,有身体基础,老张是农业局长,常年下基层,也没事,关区长还是年轻人嘛,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你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们奉陪到底!”张勇、关中锋也随声附和,心里的别扭一下子舒坦了起来。 在一个比较宽阔的河坝里,一行人找了一块半枯黄的草地坐了下来,王凌主动向刘扬要烟:“给一包好的,我给你讲一课,关于人生爱情的,保证你没有听过,听了以后对我佩服不已。”刘扬来了精神,拿出两包软装中华烟:“先讲,真让我动心了,都给你,我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比较痛苦,你给大家联系吃饭的人家,饭钱你掏。”他们已经走访了十三个村子,没有到过一个村干部家里去,都是随便出入,走到哪儿算哪儿,吃饭睡觉付钱。 王凌正经起来,问:“你说,城里的女人好看还是乡下的女人好看?” 刘扬情不自禁地笑了:“差不多,各有千秋。” “此言差矣!”王凌露出一股子狠劲,“各有千秋这话对,差不多是错误的。你——刘书记看惯了机器机械,看惯了城市里的风花雪月,你不懂农村的人间真情。城市里的好多东西是假的,城市里女人的美是人造出来,而乡下女人的美是自然造化出来的,有天壤之别。” 刘扬的表情凝重起来。关中锋也聚精会神了,只有张勇在一旁微微笑着。 “你见过哪一朵花是涂脂抹粉了的?不需用!真正的花朵是人造不出来的,就像华山是天造奇迹一样,人没有这个本事。这就是城市美人乡下美人的根本区别。”王凌喝了一口从农家讨要的泉水,接着说,“心灵也是这样的,城市里好人不占绝对比重,俗人最多;乡下好人最多。我们走了一路,你看到哪个农民在随地吐痰?没有。你看这乡间路上,有多少脏物?你再回想一下我们的城市,唾沫横飞,马路上有多少脏物?我们走了不少地方了,听见过一声骂人的话了吗?而歧北市,一天的打架斗殴、凶杀事件,有多少?我活了五十多年,最近几年我一直在思考,是农民文明,还是城市人文明?比文化知识,整体上城市要比农村高出好多,比文化道德,农村是城市的老师。乡下的男人有着海洋一般广阔的胸怀,乡下的女人有着花朵一般美丽的心灵,她们对爱情的追求是纯粹的精神的,就像狗对人类、对主人的忠诚一样矢志不移,坚不可摧。因此,如果你这次小河之行,哪个年轻的女人对你深情地看了一眼——你记住——是一眼,你要记一辈子;哪个女人羞怯地多看了你一眼,你也要记住;你要用十分感激的心情回报于她们。她们不要你任何东西,就要你一点真心。多么伟大的爱情啊,就像这路边年年开放的野菊花,独自芬芳在乡野的秋天。” 王凌最后的两句话是诗歌,是咏叹出来的。刘扬有些不解地看着王凌。张勇说:“真是这样的,刘书记,乡下人就是这么厚道,乡下女人的美真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关中锋当过几年的土皇帝,就是民间戏说的‘站在山头望一望,村村都有丈母娘’的那种爷们,他有切身体会,不信的话,你问一问他。”刘扬没有应答,也没有看关中锋,丢给王凌一包烟,随即感叹道:“人生没有完美的,你们三位乡下城里的风华绝代全都体会过了,戏耍我于心何忍!” 王凌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知天命’后总结出来的人生真谛,今天晚上你请我们吃一顿土鸡炖土豆,我给你讲下半部分,关于热炕与爱情的故事,切肤之痛的人生经验,你这位还有力量冲击人生最高峰的年轻人不可不听。” 刘扬撇了一下嘴,说:“你这只白乌鸦还会唱什么歌?” 王凌斜了一眼刘扬:“你不听不要后悔,我回去以后给一个城里女人说你在热炕上的故事,我看你跳进哪条河里能洗干净?” 太阳从不太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暖烘烘的,花香有些氤氲,人就有点醉意。王凌又说话了:“我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多么想有一个同龄的知我冷热的老妇人现在陪在我身边,在这温热的阳光下跟她拉家常,说些没有用的但让我能够坦然地平静地睡去的话语。” 刘扬看了一眼关中锋,冷若冰霜地问:“你是不是村村都有丈母娘?”关中锋笑了:“那是讽刺乡干部的话,刘书记你不能当真。那段时间确确实实比较混乱,但不是这歌谣说的这样。”刘扬不依不饶:“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农村相好的,乡下女人真的比城市女人好吗?”关中锋认真起来,说:“我跟王书记的观点一样,乡下女人的确比城市女人真诚,她们没有多少要求,什么都是真的,而城市女人就像塑料花朵,人工的痕迹太明显。我老婆就是乡下人,因此我很满足。” 王凌给每一个人敬烟,接着说:“我以前没有见过欧洲赛马,以为天下的马匹也就是我们这里所看到的这样,看了人家那么高大俊美的纯血马,才知道天下是这么大,世界是如此地神奇。我由欧洲赛马想到了乡下的女人,她们真像欧洲赛马,给人一种美的震慑,一种不能拒绝的美的诱惑。晚上常常想到古代的将军,宝马、美女、驰骋疆场的不朽功业,而我们的一生是怎样度过的?” 刘扬瞪了一眼王凌,说:“原来你的内心世界是这样的!”王凌不服气,回敬道:“不健康吗?我在工作的时候就想着尽力把事情做好,学习时看些有用的东西,闲暇无事时就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好,这有什么不对?吃好饭,穿好衣服,教育好子女,孝敬老人,最后就是一个好女人。我听我爷爷说过,一个男人一生有三个‘难得’,一个是胡子难得,一个是儿子难得,一个是妻子难得。想一想吧我的兄弟们,这话差到哪里去了?真是人生的真谛啊,我们在座的谁再总结几个难得!男人的胡子是一大景致,美髯者多少?难得不?每一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而真正有出息的儿子在所有儿子中的比例是多少?最后是老婆,千古知音最难觅!刘扬你找到了,关中锋好像是找到了,我没有找到,老张的情况我不知道,数以亿计的男人找不到啊,同志们。” 王凌又喝进一口清泉水,继续说:“我们这次出门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没有多少不顺心的事,我们坐在草甸上聊一聊人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刘扬同志你是看过诸子百家的著作的,孔夫子是不是很向往我们这几天的生活?” 刘扬眼角挤出一丝笑意。 “你是市委书记,对基层工作要求完美是正确的,但我这个老同志很知足,觉得有大的进步或者改观就很高兴。你用张勇,小河区变样了,河东的于洋正在不舍昼夜地大干着,这就是成绩。我们走过的这几个村子,老百姓对中央非常感激,对我们市委也有一份感情,对村干部满意了,只剩下乡干部这一块,也只是一个人浮于事的问题,下一步给这些人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任务,上下都动起来,村民也就没有意见了,而我们还有什么不愉快的?高兴吧,刘扬同志!唱歌吧,我的市委书记同志,你看这南山上,新的树苗栽上了,明年就是绿叶成荫的秀美山川了!”王凌率先站起来,做了几个戏曲中的动作,一甩袖,秦腔便脱口而出:“高文举打坐在花亭上……”接着又是一女声:“后面紧随张梅英。”刘扬也站起来,给王凌第二包中华烟。 继续朝前走。每一个人的肚子都有点饿。刘扬说:“胖哥,说说爱情与热炕的故事吧,我的两包好烟都给你了。” 王凌冲刘扬一笑,说:“回去后再给两条,因为这人生经验就我对你说,再没有人跟你说这事的。”王凌慢腾腾点烟,娓娓道来,“我们在城里睡的床是冷的,对面的女人也是冷的,而爱情需要热火朝天。女人的身体跟我们男人正好相反,冬天是冷的,夏天却是热的,跟季节一样;我们是反季节的,正是女人所需要。我们在天冷的时候用电褥子,这东西是恒温,没有波动,而我们的夜生活是需要波动的。”刘扬有些急不可耐,说:“快点,啰啰唆唆,什么时候能到热炕上!” 王凌瞪眼,说:“你这人需要我这个导师给你经常上课。热炕上的热是波浪,不均匀,就像水,我们在热腾腾的流水里洗澡是不是比在静水里洗更舒服?一样的道理。我们在热炕上与女人做事,跟冷床或有电褥子的床上是大不一样的。先让女人在热炕暖着,把冰肌玉骨暖热,暖成水一样的肉浪,我们揭开被窝,一股蒸腾着女人体香的热浪立即将我们打翻,我们已经神志不清了,由人变成了一般动物,变成了阳春三月或初夏的种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人伦之乐,在美妙绝伦中死去活来。这是一个持续高温或者说被点燃、被燃烧的过程。刘扬兄弟你现在想到了吧,你已经睡了几天热炕了,现在回想一下,对比对比,哪里好?哪个境界好?我劝你回去后再带你的那一位到农村来,按我说的做一次,你会感激我的。我曾经说农村里的那些不分场合口无遮拦说性事的男人下流无耻,今天不这么看了,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敢想敢做敢说,一辈子在男女事上没有遗憾,而我们道貌岸然口是心非,最终亏欠的还是我们自己。” 话到后面,王凌说得很认真,刘扬听得也很认真,张勇和关中锋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凝重。 “其实,干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多看看,多想一想,多对比对比,结果是不一样的。有的事情看上去很丑陋,却是最完整的真实,有的事看上去非常美,但却是假的,没有生命力。我活到这个年龄上,才懂得珍惜那些最朴实无华的东西。作为好朋友,我这么给你建议,是想让你的生活好一点。你很清苦,你为了这个地方付出了很多别人不愿意付出的代价,我就不装成伪君子,生活嘛就是享受,我说给你听,是把你当好兄弟看待。”王凌又说。 刘扬没有看任何人的脸,低下了头走路。 半个小时后,到了一个村容异常整洁的村子,凊一色的白色小二楼,坐北朝南。刘扬有些兴奋,说小河区还有这么好的村子吗?张勇笑了:“这个村子有工厂,生产豆制品,在金河、兰州、西安等地有销售公司,是我们区率先达到小康水平的村子。” 刘扬走进村口第一户人家,谦恭地问道:“能不能给我们几个人做一顿中午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人看了看刘扬,说:“你们从哪里来?我看你有些面熟。”刘扬说从歧北市里来,路过这里。老人看见张勇走了进来,脸上有了笑意,伸出双手去握刘扬的手:“你是市委刘书记吧?”刘扬朝后看了一眼张勇,没有直接回答。张勇说:“赵老师,刘书记看你来了。”老人扶住刘扬的手臂,忙说:“进屋吧,赶快进屋吧!”刘扬说:“就坐在院子里。”老人忙说:“哪能行呢?看你们走得累的,进屋歇息,我叫人马上做饭。”刘扬执拗不过,就走进宽敞的正屋里。 老人先是在每一个人面前端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接着是两盘苹果和梨子。“先喝点水,吃点水果,中午我们这里都吃面条,看刘书记、张书记、关区长你们吃点什么?我们乡下人炒菜不行,面条倒可以做得好一点。” 刘扬站了起来,双手给老人敬上一支烟说:“面条就很好,我们就想吃面条。” “我们自家的苹果和梨,你们吃吧,解解渴!”老人殷勤地说。 不能在这个时候太客气,刘扬率先大口吃起来。吃起来,老人很高兴:“家门有幸啊,刘书记你到我家里来,我太高兴了!我昨夜梦见我们整个村子被水淹没了,清凌凌的河水啊,我想肯定是好事,但一万个没有想到的是市委刘书记你和区上的张书记、关区长到我家里来!” 张勇忙给老人介绍王凌:“这位是市委王凌王书记。”老人再一次伸出双手握住王凌的双手,自责着说:“王书记你不要见怪,我没有认出你啊!”王凌满脸堆笑,说我怎么能见怪呢,马上要吃你家的饭了,我感谢你老人家还来不及呢! 几碟小菜上来了,白萝卜丝、胡萝卜丝、泡制的卷心菜、凉调的干漆菜。端菜的是一位年轻的农家妇女,微微笑着,身体很壮实,衣着干净。王凌有意看了一眼刘扬,低声问:“比你那大学教授吴芳如何?”刘扬没有吭声。 两杯热茶下肚,一个苹果或梨(张勇和关中锋没有吃苹果,吃了梨)送进胃里,每一个人都消除了疲乏,来了精神。也就在这个时间,面条上来了,赵老师的老伴也出现在大伙面前。老人有点胖,笑盈盈地说:“我老了,手脚不灵便,请了邻居做了点面条,乡下人的饭,远比不了歧北城里的,你们凑合着吃吧。”四个头儿异口同声道谢,张勇的司机说这些人平时没有这么好的饭吃,他们一定会在饭后感谢您老人家的。 一口面条下去,刘扬抬起头来,看张勇狼吞虎咽,王凌也吃出了声响,关中锋还算斯文,慢条斯理地很有涵养地吃着。赵老师忙说:“刘书记,如果不合你的胃口,我们给你炒个菜吧?”刘扬一紧张,脸上的汗就冒出来:“赵叔,我是不忍心吃下去了,怎么这么香呀?”赵老师坐了下来,说:“合你胃口就吃吧,农家饭,没有太多的调料,也不讲究,没啥特别的。”王凌横了过来,说:“小孩子都知道用充满食物的嘴说话是不礼貌的,你嚷嚷什么呢?”刘扬要还击,看王凌的碗已经空了,正在调第二碗,就偃旗息鼓低头吃饭了。 不只是面条好吃,两个萝卜丝又给刘扬上了一课。他问赵老师,这两碟萝卜丝是怎么调的。老人说:“这白萝卜是我们当地人说的秋萝卜,切成丝后用浆水调,外加一点盐,滴几滴熟青油,再不要别的东西,萝卜本身的味道就出来了,它跟浆水是对路的。你们城里人有时用醋调,味道就变涩了,不好吃。这红萝卜是胡萝卜,也是秋萝卜,但不能用浆水调,它跟醋是对路的。先切成丝,放到清水里浸泡一阵子,再脱水,搓揉后调醋、调盐,加入少量的胡椒粉,敷以一些白葱丝,搅拌均匀即可。” 王凌边吃边说:“这就是学问,刘书记你是不是觉得世界太大了,有好多知识是学不完的?” 赵老师忙说这很简单的事,不是知识。 饭是吃完了,王凌、张勇三碗,刘扬、关中锋两碗,两个司机各两碗半。赵老师拿出了一瓶白酒,放在了地桌上:“你们今天饿了,没有给酒喝,现在吃饱了,喝一点吧;这是我家里自产的,粮食酒,口感不是太好,但有益于脾胃健康。” 刘扬站起来要谢绝,王凌轻轻推开刘扬的手臂,责备说:“我说你这人咋这样,我们平时灌进去太多的工业酒精,今天赵老师用他家自酿的粮食酒给我们喝,你却不让,好吧,以后不要指望我再支持你的工作!” “那你就自动辞职吧,让年轻人上来。”刘扬说。 “这可是你说的,我就搬到这个村子来,和赵老师老哥俩下下棋、种些树、砍砍柴、务务花,天伦之乐啊刘扬同志,你恐怕羡慕得要死的。”王凌大声叫嚷起来。 酒的口感跟那些品牌名酒不一样,不是浓香型,也不是酱香型,有些说不明了的特别。张勇说:“这是小麦、玉米作主要原料,经发酵、压榨、蒸馏而成的,是我们地方上的民间传统粮食酒,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两位领导和我们的师级(司机)干部经常供应。” 赵老师说:“我们造酒的工艺很简单,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的酒大多是勾兑起来的非粮食酒,口感是不错,但对人的身体好处不多,因此我们这一带人现在基本不喝酒厂里的酒,就是在外面工作的人,也从老家里拿这酒。” 刘扬已经感觉到肺部的热,这是生平第一次,以往喝酒没有这种感觉;以往喝多了就感觉到内脏里在发烧,而不是发热。如果不适,大多在胸部或脑里,胸闷或者是头痛,而今天是肺部发热。张勇和关中锋很自然,显然是用惯了这类酒。王凌的酒杯已经见底了,不待赵老师加添,自己倒了起来:“老哥,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尽快到我家里来一趟,我赠你一点东西,作为交换,我今天拿你两瓶酒,怎么样?” 赵老师摆摆手,说:“不怎么样,你王书记的为人我听说过,交换就俗了,我送你四瓶,下次我到歧北市里来,我再给你拿几瓶。这都是我们农村人自产自制的东西,送给为我们办事的人是再好不过的了。” “刘书记你是不要的吗?”王凌一仰脖子,冲刘扬说。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是党的纪律,你作为党的纪委书记,你的老脸往哪搁?放裤裆里吧。” 大家大笑,站在门外织着毛衣的那个年轻女人笑着回头看了刘扬一眼。 刘扬从口袋里取出二百元,给赵老师:“感谢赵叔的热情招待,这是我们六个人的饭钱。” 老人的脸上布满了乌云:“刘书记,看得起我这个当了三十年中学校长的老头,就把钱收起来。这是我的家里,不是你们歧北市里的小餐馆。从我这里路过的人吃了我的饭的人从来没有放下饭钱的。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一名老党员,我家里有十几口人领着政府给的工资,我对党有说不尽的恩情话。” 刘扬脸上没有笑意,说:“你这是个人感情,是对党的;我们这六个人跟你一样,都是党的工作者,并且都是晚辈,是你的学生,你总不能叫你的学生违反党的纪律吧。”刘扬把钱放在了桌子上。 赵老师给王凌两个小纸箱:“王书记,你要的酒,四瓶,在这个小箱里;其他四位每人两瓶,在这个箱子里。”赵老师交代说,“这是我送大家的,是送的!” 王凌伸进口袋的手抽了回来,给老人写了几个电话号码:手机的、办公室的、家里的,然后说:“老哥,到了歧北市,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电话,我要请你到我家里坐坐。”赵老师频频点头。 出得门来,王凌看到送他们的年轻女人,便停下脚步,大声说:“你也来,给我们市委刘书记讲一讲乡村爱情,讲一讲农村女人的幸福生活和个人品质。你可能知道,这位刘书记是位好书记,是一个干事的好人,但有一个天大的缺点——不会哄女人,每天跟媳妇闹情绪,你到歧北来,给讲一讲如何才能把工作上的本事也用在感情上,建立一个和睦幸福的小家庭。”王凌说着拿出二百元,“这是你今天的劳务费,给我们做饭的报酬。” 女人的脸色像染了桃色一般绯红,两条粗壮的胳膊抓住王凌不放:“我不能要你们的钱,不能要。给市委、区委领导做饭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王凌虽然是市委大院的彪形大汉,但几十年没有出过力气,不是这女人的对手,他的手劲竟然敌不过人家。 刘扬拿过落到王凌手中的纸币,热情洋溢地说:“好妹子,王兄说的是实情,我离婚八年,八年内没有讨上一个媳妇,到歧北来才找了一个女人,但时常给人家添乱,我心里想把我的好话好设想对她讲,但说出来就变样了。你还真得教教我,教我怎么样对老婆好。城里的女人好多东西是假的,她们的话不能听的,你朴实无华,说得绝对没错,你来吧,你和赵叔一块儿来吧,我们六个人一起陪你们玩几天。” 女人的脸色更红了,也更好看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像一朵羞答答的桃花开在乡野秋天的艳阳下,美不胜收。 几个人双手跟赵老师、赵老太太及这位村妇握别,他们上车后缓慢走过,就像农民走过绿油油的碧波荡漾的麦田一样心花怒放,这个叫赵家坪的村子太好了,建设得如此整洁漂亮。 “张书记,你到小河这么几个月,有什么感受?”刘扬问张勇。 “我在当农业局长时就跑遍了歧北的山山岭岭,那时候没有用人权,见到好的村子兴奋,不好的感叹,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换乡镇一把手。小河区现在走一条典型示范引路的发展路径,效果还不错。”张勇说。 “那六个县的书记县长还真需要到小河和河东两个区走一走、看一看啊。”刘扬对王凌说。 “下一个月吧,让曹昆仑带上这十二个一把手,到小河和河东看一看我们自己的典型吧,看身边的人和事更有说服力。”王凌说。 “你们梳理一下,看哪些乡镇、哪些村子和哪些工厂,给这些‘县太爷’开开眼光!”刘扬吩咐道。 沿途还是好风景,公路上有了夹道树,有了防风林。 “回去吧,看看这几天城里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刘扬对其他人说。 “想女人了吧年轻人,尤其是今天这位村落里的美人的一招引,你就按压不住了是不是?”王凌取笑起刘扬来。 “想也是正常的,不像有的人假惺惺说是为了我请人家来他家里,有本事你就直说。”刘扬嗔怪道,“我想你在农村工作时比前几年那些流氓乡镇长更坏吧。” “我那个时候目光如炬、目空一切,哪里还能想到这些事,现在是后悔莫及啊。”王凌又唱了起来。 一处开阔地,有清凌凌的河水静静地由北向南流淌,司机建议大家下车洗一洗。王凌率先响应,下车到河水里洗脚,刘扬、张勇、关中锋走到距车百十米的草甸上歇了下来,两个司机拿了水盆往各自的车上泼水。谁都没有在意,一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巨响从河水里冲向四野,歧北市委一辆崭新的跑了不到两千公里的奥迪Q7越野车变成了四处飞溅的钢铁碎片,变成了滚滚浓烟从河面上腾空而起,司机和眼前的王凌裹在汽车碎片和烟雾里飞出了十多米。三个没有受伤的男人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越野车怎么会爆炸? 谁都没有想到报警,三个智商不低的男人拖曳着沉重的脚步朝出事地点走。河滩上牧牛的人都赶了过来,一个小娃娃急切地说:“赶紧报警呀!”刘扬这时才想到120、110。关中锋手抖动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男孩夺过手机,大声喊道:“小河区西南面——龙泉乡马蹄河上,赶快!赶快!一辆汽车爆炸了,有两个人受伤了。” 刘扬和张勇、关中锋迎着挟持着非常刺鼻气味的热浪迅即向王凌横躺的地方跑去,王凌已经面目全非,身上有一股烧焦的气味。司机小王已经找不到了,已经成为七零八碎的骨头架子和血淋淋的肉块。 关中锋第一个哭出了声音,开始是抽泣,后来就是号叫了。刘扬站着没有动,泪水像连成线了的雨。张勇跪了下来,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河水在继续流淌,牛羊还在吃草,只有附近的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围了上来,所有的女人都堵了嘴背过身去,眼泪流成了河。 刘扬似乎有所顿悟,他颤悠悠掏出手机给佟铨和秦刚打电话:“打出租车回家,今晚不要出门,或者到朋友家里去,叮嘱每一个亲人,出门、走路要格外小心;明天到市委等我。”佟铨和秦刚都问什么事。刘扬说出大事了,人命的大事,你们要万分小心!刘扬给两个局长说话的声音像蚊子一般。两个人问刘扬在什么位置。刘扬说回你们的家吧,把家里人安顿好,再不能出任何事情。 两腿发软的刘扬坐了下来,给赵兴打手机:“赵局长,你在哪里?”赵兴说他在市上。“我的车爆炸了,司机小王已经走了,王书记生死不明,你能不能在你们系统找几位懂爆炸的专家来一趟。我在小河区龙泉乡马蹄河边。”刘扬还是哭着的声音。赵兴在电话那头爆炸了:“刘书记,你挺住,我马上就到。” 刘扬给秦梅打电话:“你组织最好的烧伤和骨科专家到小河区龙泉乡马蹄河,我的车爆炸了,王书记需要救治!”秦梅没有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吴芳,我是刘扬,你在哪里?” 吴芳急切地问:“你怎么啦?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如果你在学校,马上通知保卫科,请小河区公安分局的警察彻底检查你们学校的各个角落,二十四小时值班,保证你们学校老师和学生的安全。我在小河区的一条河边,我的车爆炸了。”刘扬异常迟缓地说。这时他已经没有哭声了,他的眼泪流干了。 电话那头,吴芳哭了出来:“告诉我你的具体地方,我要过来。” “先安排你的工作,再到市一医院找我。找我时让有车的老师送你,或者打的,不要坐你们的校车。” “不,我要到现场来。”吴芳吼叫了起来。 “履行你的职责。我还活着,我没有受伤。车爆炸时我离车有百米之远。” 警车和救护车同时到达,警察查看现场,大夫现场抢救。王凌还没有死,被抬上了救护车。 更多的警察陆续赶来。这是张勇给小河区公安分局打电话叫来的。 赵兴到了,八辆警车,黑压压数十名警察。 刘扬站了起来,他看到了赵兴,一挥手,双膝跪了下去,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赵兴跑了过来,两名警察扶起了刘扬,赵兴双手扶住刘扬,看着脸面扭曲的刘扬,眼睛里喷着火舌,眼角也湿润了。 “赵局长,我的司机小王他……” “回家吧,刘书记,事情会搞清楚的。汽车的发动机不会爆炸,我分析这是一起刑事案件。我们公安系统最好的专家都来了,交给他们吧。” 秦梅来了,她一下车就小跑着到刘扬跟前。秦梅上齿咬着下嘴唇,泪光点点。“专家回去了,你们也回吧!”声音是铿锵有力的。 刘扬在赵兴的搀扶下上了警车,秦梅上了医院的车。刘扬靠在车椅背上给吴芳打电话,说他在公安局赵局长的车上,已经往回走了。吴芳说她看到了。 吴芳上了赵兴的车,见车上有其他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紧紧地抱了一下刘扬,就坐在刘扬身边,握住了刘扬的手。 警车几乎与救护车同时到达歧北市第一医院,秦刚、佟铨在大门口等着,田野、牛跟道等在门诊大厅等着。专家组及早已安排好的医护人员接送王凌马上进入抢救室,刘扬先是被扶到抢救室隔壁的房子洗了一把脸,随后与田野等人见面。每一个人都拥抱了一下刘扬,没有人说话。张勇和关中锋也到了,佟铨安排人员给他们俩简单地洗刷了一下。 于洋到了。于洋是跑着进来的,鼻翼上有汗水,他的脸上写满着焦躁和愤怒。 室内很静,只有每个人呼吸的声音。 杨哲来了。这是他上次常委会以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杨哲没有看其他人,躬下身来,伸出双手握住了刘扬的手,他的脸上有焦急,有愧疚,有慰问。他没有说话,找了一个空椅子默默地坐了下来。 佟铨和秦梅进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秦梅对刘扬说:“心脏好着哩,颅内没有出血,三根肋骨断了,盆骨有裂痕,有一些烧伤。”佟铨说:“大家都回去吧,各位领导还有重要事情要处理,你们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 没有人动身。秦梅出门时狠狠地瞟了吴芳一眼。 刘扬喝完了一小杯水,有气无力地说:“我留下,于洋留下,赵局长留下,其他人都回家吧!”刘扬看着张勇和关中锋说:“你们俩给家里报个平安,好好休息去吧。” 张勇和关中锋站着没有动。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老张、中锋,你们不忍心看着我心如刀绞吧!你们俩回家,我就心里轻松一点,我求你们了!”刘扬恳切地说。 张勇和关中锋同时走过来,刘扬站了起来,同他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 “赵局长,你安排警察同志送送两位吧!”刘扬动情说。 张勇和关中锋回头时又是泪流满面,吴芳双手掩面泪如雨下,哭出了声。 杨哲压低声音对刘扬说:“刘书记,我可以抽支烟吧!” 刘扬看了杨哲一脸,从自己衣兜里掏出半包烟,丢给了杨哲。杨哲从眼角抹了一把,他也落泪了。 还是没有人离开。 刘扬问田野:“田市长,最近几天有什么事?”田野摇头,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今天下午挨了两棍子。一位享受着副省级待遇的老市长率领五个老干部到市政府上访,质问老干部取暖补助费的事。去年市建设局一位副局长在没有征得市政府同意的情况下通过电视对全市干部职工说:市政府对冬季取暖将由过去的“暗补”变为“明补”,有房没房的人都能够享受到政府的关怀。这件事弄得田野很被动,他批示市财政局大概测算一下,需要追加多少钱。财政局长说不加钱都可以,总量不变,只是把对一部分人的全额补助变成限额补助,让大家都享受到就行了。田野同意了,但就在市财政研究具体的补助标准时,一群老干部的家属找上田野的门来,说她们不答应这件事;没有理由,就是不行。田野说暗补变明补,你们还有余头,一家子可能补几千,而取暖费只有一千多块钱,何乐而不为呢?这些人连续闹了好几天,马强说算了吧,明年再搞,让这些老同志再平静一年,明年他做这件事。就这样,政府食言了,大量没有房住或者不在集中供热区的财政供养人员只有百十元的取暖补助,政府的钱严重倾斜到了多少年不掏一分钱的既得食利者那里去了。今年一定要搞,这是田野前天晚上的电视讲话,就这么一件事,田野在电视上对全市公职人员承诺今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阻力也要推行下去,绝不妥协。此前有人跟他说了,老干部不同意,是因为他们多占的房子要自己掏腰包了,他们当然不能答应。今天下午,老市长拄着拐杖,进门先是扫掉田野桌面的文件,后是几闷棍。田野没有生气,说:老首长们,免了我吧,免了我这个不称职的市长,选一个你们满意的,让你们继续住几套大房子,还不交一分钱的取暖费,好不好?田野摔门出来,在政府大院里,他就接到赵兴的报告,刘扬他们出事了。这个时候,田野怎么能说这件事呢? 还有,杨哲上调了,省委统战部副部长,昨天到的文件,所有常委和副市长都知道了,刘扬不知道,小何没有见到这个文件,无法向刘扬及时汇报这个事。 只有挂钟走动的声响,只有人出气的声音。 于洋是这伙人中间最有精神的一位,他看了每一个人的表情,底气十足地说:“这是一场谋杀,绝不能倒下,应当面对他们的挑战,把这些败类打入地狱。” 田野看了于洋一眼,说:“你好像掌握了一些情况?” 于洋对田野说:“一个礼拜前,《歧北在线》上有一篇文章,题目是《开展一场灭鼠行动吧!》。文章说:在歧北市有一群招摇过市的硕鼠,已经祸害不轻了,可以说是祸市殃民、祸国殃民。这些硕鼠现在站在牛角尖上,掌握着歧北市的生死大权,控制着歧北市这头庞大的公牛的中枢神经,控制着歧北市数以万计公职人员的前途命运,他们已经使歧北市的发展背离了社会主义方向,与马克思主义背道而驰,是必须要消灭的。现在是时候了,不要再让这些家伙嚣张下去!这篇文章点到了几个名字,刘书记是第一个,王凌书记第二个,下来是我,这是第一批要扫除的歧北‘八鼠’。这个帖子现在可能还在,我昨天夜里还看到过。” 于洋的话使大家有了一点精神,刘扬坐了起来,看着于洋,他的眼睛明亮了好多。 于洋接着说:“我是一个心胸极其狭隘的人,我的心里不容这些败类,我可以死在他们手里,但绝对不会妥协,寸土必争,寸步不让,与他们斗,完全能够做到视死如归。”于洋站了起来,“现在不是等待王书记的治疗结果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无能为力,我们必须马上投入战斗。今天的事件说明反腐败就是一场战争,你死我活的战争。我建议马上行动,抓捕那些还游离在检察院、看守所和监狱外面的害群之马,不能让他们再制造几起针对正义的爆炸事件。”于洋的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 吴芳的眼睛里也有这样的火焰。 牛跟道说话了:“于洋说得很正确,不能再等了,马上行动,抓不了的,实施监控。” 田野点了点头。 刘扬站了起来:“大家先吃饭吧,吃饭后田市长你主持召开党政联席会议,安排部署这项工作。” 田野握了握刘扬的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吴芳,迈着大步走了,牛跟道也是这样走出去的,其他常委和副市长也是这样;杨哲没有走,于洋没有走,曹昆仑没有走,赵兴、秦刚和佟铨松弛了下来。刘扬对杨哲温和地说:“杨书记,你回去吧,在家里吃饭,你要参加今晚的会议呀。” 杨哲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不是副书记了,昨天省上来文,我调统战部了。我陪着老王吧。”最后一句话杨哲说得很缓慢,很低沉,听上去有些吃力。 杨哲前倾着身材,缓慢地说道:“于洋说的这个文章我也看到了,我问一个人,问她是不是参与者,她说她不是,有人要拉拢她一起干,她没有答应。如果你们相信我的话,现在就安排人员传唤马兰,马兰掌握一些情况。” 刘扬吃了一惊,他十万个没有想到杨哲在这个地方当着这些的人面会说这样的话。刘扬看着杨哲的眼睛说:“你直接给田市长说,你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给老田说了,请他马上行动。” 杨哲没有回答刘扬这个要求,而是说:“陈彬去上海看病了。” 听了这句话,刘扬躺了下来,点上了一支烟,不再说话。 佟铨见缝插针地说:“刘书记,我们大家到医院小灶上吃饭吧。”刘扬点了点头。刘扬和杨哲走在了一起,其他人跟在这两个人身后。 饭后刘扬回到原来的房间,杨哲没有走,于洋对着赵兴的耳朵小声说:“带几名警察,到刘书记的住处去一趟。”于洋对吴芳说:“到刘书记的那个住处去一趟。” 于洋、吴芳、赵兴、秦刚和四名警察来到刘扬在CS电器厂的住宅,门完好无损地锁着。于洋开门,吴芳开灯,茶几上有情况:一张白纸上有三颗子弹,子弹下面是两行不太好看的毛笔字:“狗日的东西,刘家的败类,马上滚出歧北,否则自己收尸吧!”三个用了大力的感叹号,有着中国书法的遒劲有力。于洋看了吴芳一眼,对赵兴说:“赵局长,这个门恐怕得封锁了。”赵兴示意随行警察将子弹和恐吓信收起。八个人同时出门,四个警察像保镖一样警觉,两前两后下楼。没有异常的气氛,四个县级干部上车,两个警察倒下去了。于洋要冲出去,赵兴一把扯住。于洋先打开车门,用尽全身力气扑下来,两颗子弹穿透了肩膀。于洋大声叫喊:“有种的站出来!” 吴芳从车的另一侧跳了下来,脚踝上穿过了一颗子弹。 于洋在外国通俗小说《教父》上看到的场面在眼前成了现实。 赵兴没有动,外面只有居民住宅里散漫出来的灯光。这伙人没有走,出去就意味着白白送命。他低声发布命令:所有警察出动,CS电器厂家属区,不准打开警报,火速救援,快!快!快! 三百多名警察在几分钟后集中到CS厂家属区,伤者被送到了医院。这里没有一丁点收获。 刘扬离开了医院,赶到市委第一会议室,党政联席会议还没有结束——准确地说是抓人的事没有结束。刘扬坐到他惯常坐的沙发里,自己点上一支烟。 田野侧身对刘扬说:“陈雄的手机关机,家里没有人。陈彬说他在上海治病。” 刘扬目不转睛地问:“马兰呢?” “马兰在海口。”田野说。 刘扬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于洋、吴芳吃了子弹,两位警察同志也替我受伤了。辛苦各位了,我一个人惹的祸,害了好多人,我对不起大家!”刘扬站了起来,向与会者深深地鞠躬。 “散会!”刘扬宣布道。 没有人走。 “只有我现在就死掉你们才肯回家吗?你们的亲人盼望着你们平安回家呢我的战友同志们,走吧,我想睡觉了!”刘扬歇斯底里地喊叫。 常委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开了灯,又熄了灯,政府成员回到了市政府。歧北市领导的办公室都是套间,休息室里有小床,供领导休息。有的人躺在了床上,有的靠在沙发里,手机都放在眼前,等待随时传来的呼叫。 第十三章 瓜熟蒂落 马兰回来了,是在海南警方的协助下回来的。陈雄没有任何消息。 十月二十四日,省委书记朱鸿来到歧北,他召见了歧北市四大组织的所有领导干部,一个一个地询问刘扬在歧北的工作情况,让每一个人谈对刘扬个人的看法。谈完话后开会,朱鸿充分肯定刘扬半年来的工作成绩,高度评价了刘扬在用人上的胆略和气度,特意赞赏了于洋、秦刚、吴芳和佟铨,对歧北市教育系统的整顿给予了格外的关怀,表态说省财政近期拨付六千万元用于普通高中的校舍建设。 当天夜里,刘扬与朱鸿单独座谈。朱鸿握住刘扬的手时力量很足,明显不同于白天两个人见面时的平静。朱鸿给刘扬剥了一个香蕉,送到刘扬手里,亲和地说:“没有想到你会受这么多苦!”刘扬没有说多少话,很安静,甚至有点疲倦。 “你到北京去,三个月,有一个全国市委书记的短期培训班,在中央党校,你安然百十天吧!”朱鸿说。 刘扬看了一眼朱鸿,说:“我不想去,我不会倒下。市委书记是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不能倒下。” 朱鸿笑了:“你这个比方我是第一次听说,有些新意。你要相信身边的同志,他们不会把工作搞坏。到了北京,到老孙那里多去几次,他非常关心你的工作。一个人发现自己认为的人才,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可亲可爱,我跟老孙一样,有同样的感受。你到北京去,听听党的最高学府教授的最新研究成果,没有坏处,看看发达城市的市委书记人家的素养,肯定会受益匪浅。这边有田野他们一大群与你志同道合的干部,你放心好了。” 刘扬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朱鸿到医院看望了王凌和吴芳。朱鸿拉着吴芳的手说:“刘扬应当给你送饭,你的伤口就好得飞快。”吴芳爽朗地笑了。 下午,朱鸿又开了一个会议,说刘扬同志将于十一月一号到中央党校参加全国市委书记短期培训班,歧北市委的工作由田野市长一担挑,其他同志全力配合,不能有半点懈怠。 会议结束时,朱鸿拿出一张装帧好的字画,双手送给刘扬。朱鸿说:“这是一位书法大家给我写的字,我今天送给刘扬同志,大家现在共同欣赏。” 字是行草,有米芾和王铎的韵味,形体稳重、俊秀,疏落有致,诗是清代纪昀的一首一字诗:“一篙一橹一渔舟,一处船头一钓钩。一拍一呼还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一幅字画换来了大家的好心情,好长时间没有掌声的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刘扬微笑着接过了字画,并说他会给朱书记一笔钱,两万吧,略微表示一下他的谢意。 会后的宴会,朱鸿只留了刘扬和田野两个人,其他人都是朱鸿的随行人员:秘书、司机。让刘扬和田野都没有想到的是马强出现了。马强从朱鸿下榻的套间里走了出来,看到刘扬和田野时的表情难以用文字描述。刘扬和田野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马强先是双手握住刘扬的手,没有说话,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去握田野的手,也是这样。最后马强在刘扬和田野身边坐了下来。本来田野是坐在朱鸿右侧的,朱鸿说田市长你和马强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当着朱鸿的面,没有什么可说的;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干脆不说的好。 马强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原来的,尽管有些黯然神伤,但相对其他人来说,还是光亮的、有神的。他可能掉了四十斤肉,原来臃肿的身材不见了,只剩下一具高大的骨架子;一头油光可鉴的长发没有了,眼前是花白的板寸。 说是宴会,其实难副,没有白酒,只有果汁,没有地方名菜,只是一些歧北的小吃。 朱鸿没有立即回省上,他在田野的陪同下去了河东区。于洋因为是肩伤,住了几天就出院了。 杨哲在去省城报到的同一天,托妻子给歧北市检察院送了一份材料,在这份材料里,他说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马兰由纪委转到了检察院,她在纪委承认了她与杨哲在房产上的问题,供出了陈雄约她报复刘扬的所有情况。 陈彬由上海转到了北京,他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本来在上海是可以做这个手术的,但陈彬坚持要在北京做。他的小儿子在北京办企业,他说死也要死在首都北京。 刘扬简单地整理了办公室,拿了还没有看完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就匆匆来到医院。他跟已经能够坐起来吃饭的王凌聊了一会儿,便到吴芳的病房。吴芳在同事的帮助下正准备出院,秦梅也在。刘扬没有说话,搀扶吴芳出门、上车。 回到家里,刘扬问吴芳:“还没有好彻底,回来干什么?” 吴芳捏住刘扬的鼻子说:“保命啊!在我们家里多安全,在医院里,说不准又一梭子弹进来,你我都没命了。” 刘扬苦笑了一下,觉得吴芳说得也对,在医院里,那么多人,防不胜防啊。 吴芳打开手机,让刘扬看一条短信。是秦梅昨天夜里发的,写道:“你先养伤,等你好了,我是要跟你算账的,血债要用血来偿!” 刘扬笑了:“她这样说,你俩还是好朋友。” 吴芳说:“你猜猜,我是怎么回复她的?” 刘扬摇头。 “我说,德国前总理施罗德离婚了,我已经向他举荐了你。他一定会为你这个中国美人忘乎所以的,等着做德国佬的夫人吧!”吴芳抑扬顿挫地说道。 “你真够损的!” 吴芳的眼睛痴呆呆定了下来,好一会儿。“你真这么看我?”吴芳看着刘扬问。 “所有想干事的人都有一股子狠劲,有的人把这种狠劲叫野心,而我们自己说是韧性,叫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矢志不渝。”刘扬拧了一把吴芳的鼻子,“听我的话,不要怄气。” 吴芳抱住了刘扬,无比甜蜜地说:“我们俩要个孩子吧!” 刘扬来了精神:“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生孩子?” “怎么不能?是我生,又不要你生,你怕什么?有的人六十岁还能生呢!” “你给秦梅介绍一位像于洋这样的男人后,我们俩就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地生孩子吧。”刘扬给吴芳一个命令。 “那我就请泥塑家捏一个于洋给秦梅吧。”吴芳说,“其实你跟于洋还真有点像,性格、脾气、做事的风格,跟一个人似的。” “那你为什么看不上于洋?” “其实现在我对于洋还是有一份偏爱,如果没有你的话,说不好我会嫁给于洋。你们俩太像了。” 刘扬说:“我们俩都不是英雄人物,但是作为男人,要有一股子顶天立地的气概,人就这么几十年,时间很短,因此做事要做出样子来,要对得住别人,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吴芳抱住了刘扬的头,吻了他的额角。 刘扬临走前对吴芳说,不要住这里,找一个朋友家里。吴芳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到北京后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好学生,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刘扬说你这话说得太好了,太有水平了。 刘扬先是到了省委组织部,拿到组织部的信件后坐飞机到北京。 十二月上旬,歧北市检察院陈彬专案组到了北京某医院(之前已有三名工作人员在医院监控陈彬),提陈彬回歧北市。检察长周明也在,他主要是来看刘扬的。刘扬简单地招待了这一行人。 陈彬说,没有死在北京是一件憾事,他要见刘扬。 刘扬在某宾馆与陈彬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谈话,事后刘扬对田野、王凌、于洋等人说这不是什么谈话,是一场考试。 陈彬官气十足,走路的姿态都是旁若无人地唯我独尊。陈彬和刘扬面对面坐在沙发里,周明及专案组人员坐在两个主角后面。 刘扬先开口说话:“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陈彬回答:“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刘扬心里一紧,他听说陈彬是秘书出身,一肚子学问。那个年代的秘书是要有真才实学的,不像今天的秘书是生活秘书,学养和文字上没有多少要求。刘扬意识到陈彬可能要用古文为难他,让他这个所谓党在歧北市的旗帜出尽洋相。 “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刘扬严肃起来。 “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也,是谓玄德。”陈彬眉飞色舞地说。 刘扬轻轻一笑,有板有眼地说:“曲则全,枉则正,德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陈彬的脸色有点变化,白皙中透出红来:“大方无隅,强梁者不得其死。” “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惨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刘扬说。 “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陈彬点燃一支烟,大口吸了起来。“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弗为而成。” 刘扬说:“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大小多少,报怨以德。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刘扬说。 “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陈彬又一次轻笑起来。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 陈彬还要说,刘扬站了起来:“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背诵古人的著作、语录,有意义吗?你该回家了。” 陈彬还要说话,刘扬拂袖而去。 十二月十一日,陈彬回到歧北,当天被正式逮捕。 十二月十三日,朱鸿答应给歧北市兴建独立高中的六千万元到了歧北市财政的专项账户上。 十二月十六日,杨哲被省检察院“双规”。 同日,曹昆仑任中共歧北市委副书记,于洋任歧北市委常委。 十二月二十一日,中央组织部来歧北市考察刘扬。在歧北宾馆第一会议室里,田野再三建议刘扬留在歧北市,彻底改变歧北市的落后状况,建立一支高素质的党政干部队伍,职务上请中央考虑让刘扬担任省委常委。王凌说刘扬可以调走,但应当是我们省的领导,歧北市现在不能没有这样的一把手,他在省上,可以委任像他这样能干事、会干事的好同志继任市委书记。曹昆仑建议刘扬任省委常委、副省长。于洋和秦刚也是这个建议。牛跟道建议提拔刘扬,出任河源省常务副省长。歧北市人大政协的组成人员大多是跟田野一样的建议。 考察进行了三天,大中型国有企业负责人和部分事业单位的一把手也参加了座谈,有五个企业的一把手建议把刘扬调走,理由是刘扬不懂领导艺术,工厂里的那一套不适用于整个党政工作,尤其是现在搞的对国有企业负责人实行限额工资制,严重挫伤了他们开拓创新的积极性,对整个地方工业的发展极其有害。 秦刚给考察人员递交了他普查歧北市建设市场和领导住房的一份报告。随后他把这份报告寄给了朱鸿。秦刚在电话里对刘扬说:“这份报告原准备在省上的会议之后,你的职务变动确定了以后呈报的,但中央组织部已经考察你了,我觉得给他们是最好的选择——尽管有些不妥——人家只管任用的事,不管查处的事,但我还是觉得这样做有利于你的变动,有利于我们歧北市。”刘扬说:“你就没有想到你个人的安危吗?”秦刚说:“我个人无所谓,抓捕那些曾在歧北市民众面前人模人样呼风唤雨、背地里却无耻下流的败类,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我觉得很有把握,既然中央组织部都知道了这些事,我们省上谁还敢把他们保起来?把事捂住?——保不住了,捂不住了。” 次年元月十七日,秦刚调任省建设厅副厅长。 二月二日,刘扬培训结业,回到了歧北,准备参加河源省第十一次党代会。 二月四日夜,李峰在郁金香酒吧抓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是河东区的警察,在郁金香酒吧闲聊,一个掐了一名服务员的屁股,服务员给了他一记耳光,这两人就动手了,和几个男服务生打了起来。李峰和四个昔日的下属也在这里,担心出什么事,便去劝阻,不料挨了一拳。挨一拳头就一拳头,李峰没有生气,还给讲道理。对方不干了,放开了服务生,左手抓住了李峰的棉衣衣领,右手掏出手枪。李峰一个反腕,把枪夺了过来。两个朋友上来给对方架成飞行状,并问什么身份,哪来的枪。对方说他们是警察。这边说我们也是警察,怎么不认识你们俩;你们俩喝酒时还带枪,出于什么考虑?一个说我们在执行任务。 两个人被带到小河区公安分局,刘扬在CS工厂住宅的案件有了突破,那三颗子弹和从手枪里取出来的子弹是同一型号、同一批次。张勇连夜让组织部发文,调李峰进小河区公安分局,任分局党委书记。第三天早上,其中一个承认他们是来小河区执行任务的,至于什么任务,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上司让他们先在某一个酒吧坐一会儿,有事马上出动。他们交代他们的上司是河东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这个人没有逃出去,二月四日夜,全市所有汽车站口、歧北火车站全都有警察监控,所有警察一律不得出去。这两名警察的手机在小河区刑警大队长手中。六日上午,于洋和赵兴到河东区公安分局见到了他,随后带到市局。这个军人出身的中年男子干脆利落,问:供出他所有掌握的情况,他会是什么结果?赵兴的答复是从轻处置。这人马上说:“陈雄在胜利宾馆301房间。” 刘扬回来了,《歧北在线》上说的灭鼠行动又继续开展起来。 陈雄没有抓到,但抓到了一名河东区的女老师。女教师不去学校上课,却在这里看电视。这个足有一米八〇的还没有结婚的女人说:陈雄今天早上出去买早点,没有回来。他们是恋爱关系。两天后,陈雄在歧北汽车总站抓获。抓住他的是这位被蒙骗了的中学英语教师。两区的警察在后,二十个警察一拥而上的时候,陈雄脸上的拉皮自个儿掉了下来。 二月十九日,河源省第十一次党代会召开。刘扬当选省委常委,排在第五位。 二月二十五日,河源省第十一次人代会召开,刘扬当选副省长,排名第三位。马头市委原书记、歧北籍人氏赵震霆当选省人大委员会副主任。 在新一届政府组成人员名单中,田野有名,任省文化厅厅长。 三月三日,歧北市新的党政主要领导与歧北人见面,马强任市委书记,市长是原省农业厅副厅长,四十三岁,农学博士后。 于洋调任马头市委副书记,张勇任歧北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关中锋任歧北市委常委,王凌任歧北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 马强是在朱鸿的陪同下进入会场的,刘扬在会议结束时与马强握手言谈,看不出曾经的别扭和不快。 马强出任歧北市委书记,出乎所有歧北人的意料,但这已经是事实。在随后召开的一个小型会议上,朱鸿满含深情地说:“马强同志是从工厂里走出来的一名干部,性格上有毛病,工作方式上有纰漏,但还是一名好干部,在考验他的党性修养和立场时,他大义灭亲,表现出了一名共产党员应有的情怀和品质。安排他到歧北来,是我的意见,我要让他在歧北人民面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马强是歧北市历史上最有身价的一把手,其他人都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来宣布任职文件、走马上任的,唯独马强是在省委书记、副省长、省委秘书长、组织部长四个省委常委的陪同下就职的。 二〇〇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初稿 二〇一〇年七月四日二稿 后记 让文字引领血液的奔腾 双脚踏进这个社会时,没有想着以文字立身。绝大多数同龄的朋友安身立命于山间土地,“水师学堂”里同呼吸的学友大多去了乡下教书,我成了机关干部。分饮海河和藉河水的两位贤达一致忠告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前途无量。我从一篇文章里读到“立功”、“立德”、“立言”训示,心境一下子明朗起来,便以此“三立”为航标,欲善此生。为此,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求教求学,有时还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希望自己尽快成为黄土高原上一株不尽高大但比较挺拔的白杨。惶惶二十年,立功、立德还是没影的事,立言终于看清楚,那是伟人的事,二十世纪的中国,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毛主席语录,有片言只语被人引用已属天才了。 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得到了他要得到的,我在一栋小楼里把自己栽培成了没有虫蛀的白杨树,但是,我差一点被一场沙尘暴拔掉了根须。我曾经为一位被尊为文学教父的前辈的境遇愤然不平,毅然决然放下了写诗写小说的笔,而十年后自己也遭遇同样的走投无路。志没了,又无处立身,半年时间,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寻求活下去的出路。尽管是一棵低贱的杨树,但也有它作为树的尊严和品格。官可以不当,事业可以没有,小人可以侍奉,但血管里的血液不能苍白地流动。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我决定拾起荒废十年的笔,重新写作,写小说。这是二〇〇三年夏天。 我看不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不起那些无病呻吟的作家,我写让我心里滴血的“问题”,写那些我敬重的人物。我的小说只有十几家刊物看得上。东北一家期刊发了我两篇官场小说,有人在网上称我为作家,是为民请命的作家,是会载入文学史册的作家,这个结论我承当不起,但我欣慰:他的思想和人生态度与我一样,我感谢他! 《市委书记》的主人公有原型,不光是我这个作者,他工作过的那个地方所有渴望这个地方快速发展的人都敬重他,他不是政客,是一位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为官、披荆斩棘做事的男子汉。小说完稿后给身边的朋友看,请他们提修改意见。一片叫好声,说痛快淋漓,麻木的神经随人物和故事情节警醒了。我舒出一口气,告慰自己这段时光没有白流。 一位朋友在当地的报纸上撰文,说我“用文学担当正义”,列举了一些刊物上发表的“问题”小说,以资其论题。这对我是个鞭策。我渴望正义的力量无处不在,也希望有更多的正义的朋友与我同行。 活到四十岁,才真正感到文字的分量。从十七八岁对文学写作的喜爱,到今天的畏惧,不太漫长,却是个重要收获。我会奉若神明,让它引领我胸膛里的血液,沿着正义的方向奔流,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作者 二〇一〇年七月六日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